83 回來就好

農家的日子清貧,卻也極爲愜意。

本來都是些質樸的人,起初對扣兒和杜如蘅覺得好奇,尤其有人說了蘇家大少爺的事後,對這個啞巴少奶奶自然更加好奇了。只是好奇過後,見她們兩個姑娘家也實在可憐,便也漸漸不再提起。

平日裡,也會招呼上扣兒一塊兒漿洗衣裳,而杜如蘅現在也可以搬着凳子,坐在榕樹下跟婦人們一起打纓絡,尤其在衆人知曉她懷了身孕後,便是常常照顧着她。曉得杜如蘅因爲孕吐吃不下飯,她們就提一罐自己醃漬的醬瓜來。醬瓜酸甜爽口,還真讓杜如蘅吃下不少飯。

這樣的日子,杜如蘅從前一直以爲自己沒機會過上,下堂跟着扣兒來村裡,竟是過上了。杜如蘅偶爾空下來也會想起那些在杜府和蘇家時的事情,竟是模模糊糊,連着傷與悲都一齊被放逐,心底也不眷不恨。

她有愛過人嗎?

杜如蘅偶爾會這樣想,只是那個答案也被夏日裡的暖陽照得懶懶的,成了似是而非的可能,連她自己也漸漸模糊,想不起最初死心塌地時的緣由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好的事。

杜府時,孃親柔軟而溫暖的懷抱,扣兒擺弄出來的精緻點心;蘇家時,老夫人的憐愛,哼唱的那支模糊調子,碧玉的精巧善良,蘇家二少爺的溫和有禮,還有那莫名其妙出現的白髮先生和三小姐冬至。

很多時候,你甚至無法責備杜如蘅,因爲她真的是太善良,善良到只用一顆感懷的心去看待所有的人事。扣兒從小同她一處長大,最是明白小姐的好,所以當知道小姐喜歡上蘇家大少爺時,扣兒是真的想過幫小姐去爭一爭,不折手段的那種。

她將一切的悲苦揹負在自己身上,然後永遠笑着對面對所有的一切。扣兒替她心疼,替她心苦,可杜如蘅仍舊不抱怨,不記恨,因爲對她來說,吃苦也是種歷練。

杜如蘅不知道小白跟冬至爲什麼要出現在梅園,也從未告訴過扣兒,小白提的那個條件。對她來說,奢望只是那瞬間的念頭,她想過要開口說話,因爲那樣就能得到蘇子軒的憐惜。只是那真的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因爲她從未能開口說過話。蘇子軒也不會因爲她能開口說話,而抹掉最初的厭惡。

但若是小白此刻再出現,杜如蘅倒真會跪下來求他,求他保住自己肚裡的孩子,只希望他能平安,做個再平常不過的人。

想到這裡,杜如蘅免不得面上籠上一層愁苦,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底暖暖的,只求老天爺能聽到自己的請求。

杜如蘅遠在鄉下,日子同那漸漸暖起的日頭一般悠閒,但不管是青州城,還是京城裡,此刻按潮涌動,卻是最是辛苦的時候。

太子元崇收到消息,知道大皇子對母后下手後,便是路上片刻不耽誤,帶着皇叔公和錦繡往皇城趕,路上卻也是不怎麼太平。每次馬車停下來,冬至都能隱約聽見一些刀劍的聲音,聞到空氣裡的血腥味道。

這個時候,冬至忽然想明白,師傅將自己從宮裡帶出來的原因了。她的確聞不慣那些味道,也不愛這樣的生活。

莫堯一直守在冬至的馬車邊上。從太子喚他談過的那晚起,莫堯便知道自己要做的事,除了輔佐太子外,便是保護好冬至。對莫堯來說,冬至就是冬至,但對太子元崇來說,冬至是他的妹妹,皇家的錦繡公主。

只是這對莫堯來說,這個身份並沒不算什麼。他只需要守住自己心上人的平安,其他的,他管不着。

等太子一行人總算回到京城時,冬至被扶下馬車時,邊上的護衛除了行文、行武,已經全都換了一批。冬至微微蹙眉,卻是很快站到師傅邊上,一雙眼澄淨地盯着三哥哥元崇。

這一處府邸是太子在宮外的別館,他已經吩咐底下人準備好妥帖乾淨的衣裳。錦繡第一次進宮,雖說路上辛苦,但總歸要打點下才好進宮。而且,他也需要先打點些事情。

小白一路上泰然極了,即便有淬了毒的暗器擊穿馬車壁,他也是不動聲色的。這讓同坐一輛馬車的元崇太子很是佩服。這位皇叔公,是皇家的傳奇,皇家內記裡頭關於他的事,寥寥幾筆,卻也是最傳奇的人。

父皇只對他說過一句,對皇叔公,他的話比皇家任何一個人的都有用,甚至是他,當今的九五之尊。也正是因爲這句話,讓元崇一路上不敢放肆,即便惱怒莫堯同錦繡的婚事,但也從不敢當着皇叔公的面悔婚。好在這事還有父皇與母后那一頭擔着,莫堯想娶走錦繡也絕非容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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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堯反正是跟着冬至,這一點,是太子元崇一早應允過的。皇城最是兇險,冬至一旦回宮做了錦繡公主,勢必捲入一番權謀勾鬥之中。冬至的確聰慧靈氣,但卻不通人情世故,有他在,自然能護得冬至周全。

而且,莫堯小鼻子小眼地想,有他在邊上,也能及早掃清那些因爲冬至的公主身份而覬覦她的浪蕩子。畢竟冬至一旦回宮,必定是炙手可熱的城中新貴,那些世家公子保不齊就藏了怎樣的骯髒心事,他莫堯不看緊點,只怕媳婦飛了。

只是,莫堯根本沒想到人家皇上和皇后娘娘願不願意見到你,你難道就不是覬覦公主的浪蕩子麼?

太子元崇示意莫堯,然後讓人領皇叔公和錦繡沐浴更衣,自己卻是招來城裡暗探,然後些了兩封信分別送出去後,簡單侍弄了一番,便領皇叔公和錦繡進宮了。

皇城巍峨,只是那深宮大院也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芳華性命,外頭瞧着光鮮,卻從不知道,裡頭活着的每一個都是戰戰兢兢,便是睡着了也不心安。

太子的行轅可以一直進到內宮,路上根本不會有人敢攔他。元崇仔細同錦繡又交代過一番,然後便不再出聲,面上的神色也有幾分凝重。母后這次,病得不輕,他倒是真的疏忽了大皇子,竟沒想到他能做得這樣滴水不漏。

只是大皇子畢竟還是漏了馬腳,他這次皇宮,勢必不能再留大皇子同他的生母如妃了。想到這裡,元崇偏過頭,不可察地看了一眼皇叔公,又想起錦繡的事,元崇也不敢貿然求皇叔公替母后治病,好在太醫們也不是不行。

冬至難得的緊張了,尤其在太子行轅停下來後,冬至心口一縮,便像小時候一般,抓牢師傅的手掌,拖着他,真是一步也不敢邁開。

小白也不動,只安靜地盯着冬至的眼。

他是她的叔公,卻只讓她喊自己師傅,這些其實不過是虛名,他對她,卻也真是好心的。自冬至懂事起,他便一點也沒瞞着冬至,將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訴了她。若冬至要下山去尋她父皇母后,也是極簡單的事,畢竟他每年都要出去,天南海北,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

可就算是這樣,冬至這個傻丫頭卻一定會守在那兒等他回來

。小白其實知道,冬至是在替自己守着當年的約定。現在約定破了,她也該見見自己的父皇和母后,畢竟讓他們惦記了這麼多年,總不能一直躲着,只是情怯也是理所當然的。

小白擡手,安撫地摸了摸冬至的額頭,“我在呢。”三個字,聽得邊上元崇心底憑的酸楚,卻也打定了要加倍對妹妹好,絕不能被皇叔公比下去。

冬至抿了抿脣角,總算邁開腳,宮人悄無聲息地行禮,簾幔一層一層,像潮水般撩起又放下,冬至一直沒肯鬆開師傅的手,直到最後一層,只隔了道屏風,裡頭傳來一女子的咳嗽聲,冬至面色一白,緩緩鬆開師傅的手,一步一步繞開屏風,將那面色蒼白如紙的婦人瞧得一清二楚。

髮髻散開,烏墨般的青絲鋪滿軟枕,襯得那張臉愈發的蒼白。眼閉着,眼下那一圈青紫卻是那樣難看。兩道柳眉鎖着愁苦,連那脣角也是緊抿着,似是夢裡也不怎麼安穩。冬至一點點靠過去,牀頭伺候着的下人見到太子手勢,靜靜地退開,只留下托盤上剛熱好的湯藥。冬至靠過去,輕輕地扶起她,然後端起藥碗,吹溫了藥汁,然後湊到婦人脣邊,輕聲唸了一句,“娘,吃藥了。”

元崇剛走過屏風,聽到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眼底一酸,卻是心上滿是寬慰。母后最盼這個妹妹,想到妹妹回來了,母后的身子定然也會好得更快。

婦人的身子綿軟無力地依在冬至懷裡,後脊背卻是溼了一層汗,非但吃力,人也暈得有些不舒服。可冬至那一聲娘,卻生生逼出婦人的淚來。眼瞼眨了很久,才睜開眸子,那一雙眼,哪還有平日裡的端莊高貴,只急切地扭過去看冬至,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滾下來,乾澀的脣瓣哆嗦了好半響,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擡手,輕輕地撫上冬至的臉頰。指尖的柔暖告訴她,果真不是夢。

她的女兒,她從襁褓起一直抱在懷裡,放在心口疼愛的丫頭,就這樣因爲疏忽而遭了歹人的手,這讓她如何不自責?她從不怨皇叔帶走丫頭,因爲她沒資格做丫頭的母后,哪個母后會連自己的孩子也保護不了?

可她真想這個孩子,想到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第二天還要打起精神來應對那些女人虛僞的爭鬥,爲了同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當初捧着自己的手,說要送她一個太平盛世,那是她哭了。她以爲是感動的,卻原來不是,原來她只是要一個閤家歡樂,團團圓圓。那個男人,最不能給她的,正是閤家歡樂,團團圓圓。

冬至一動不動,由着婦人撫上自己的臉,兩雙眼盯了許久後,冬至平靜的臉上忽然動了動,脣角微微一揚,卻是徹徹底底地笑起來。

“娘,你怕苦不肯吃藥是不是?一會兒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點心去。”婦人就着冬至的手,靠在兒子元崇懷裡,只盯着冬至一瞬不瞬,將整碗澀口的藥喝下去後,還沒來得及嘗什麼糕點,卻是真真甜到心裡去。

小白走過屏風,遞了一顆藥丸給冬至,然後什麼話也沒交代,背過身便走了,元崇扶母后躺下後,見母后一直抓着冬至的手,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追皇叔公去了。冬至將那顆甘甜的丸子喂婦人含下後,冬至便褪了鞋襪,身子嬌嬌軟軟地依偎進婦人懷裡,聲音略微發悶,“娘~”

婦人像是夢裡無數次做過的一樣,擁着自己的寶貝,輕輕拍着她的背,半響後終於說出一句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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