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軒看着神色平靜的杜如蘅,直覺得她在嘲笑自己。
當初是誰可憐誰,誰憎惡誰?那麼今天完全顛倒過來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笑話,成了杜如蘅面前搖尾乞憐的喪家狗。可那又如何?杜如蘅現在有的一切,還不是蘇家給她的嗎?
果然是毒婦。明知道自己傷勢這般嚴重,竟是藏着銀票不給自己請醫問藥,生生想自己殘了纔好,是不是?
蘇子軒這段時間修養,加上用了藥,傷口已經開始慢慢癒合,腿腳除了疼痛外,倒是能稍稍動幾下,只是每次動的時候都覺得酸漲非常,現在他也只能夠堅持着挪兩步,卻是要休息好久才行。此刻杜如蘅站在蘇子軒面前,而他也只是坐在牀榻上,神情惡毒。他不像那個庸醫說的,不能行走,但其實也差不多了。
“杜如蘅,我從不知道你心思竟然這樣惡毒。”蘇子軒語速緩緩的,目光卻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杜如蘅。她不解,自己明明謹守本分,並未做過什麼事。
“我娘給你的銀票,你竟真就不拿出來!!!”
蘇子軒現在最恨杜如蘅臉上那迷茫純真的模樣,彷彿一切苦痛都不曾發生過,連着他身上的那些恥辱與磨難,彷彿一切都同她無關。蘇子軒咬着牙,當着杜如蘅的面,顫巍巍地站起身,然後忍着痛,幾步就撲倒在杜如蘅身上,身子重重地壓在杜如蘅身上,眼神中帶着森冷的恨意。
她怎麼可以!!當初,他沒有看錯,這個女人縱然掩飾得再好,自己也從她眼底看到了眷戀,現在呢?怎麼就沒有了?若不是她,自己怎麼現在連路也走不了!!都是她,全怪她!!!
杜如蘅只覺得天旋地轉,然後整個人就被撲倒在地上,蘇子軒整個人壓在身上,她甚至覺察不到臀上的痛,整個後背都是一片冰冷麻木。
然後呢?
然後呢!
杜如蘅眼眶緩緩地滾出淚來,慘白的臉色,染得脣色一樣如紙般透白,顫抖地站了張,然後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她說不出痛,也覺察不到痛,只覺得蘇子軒壓在身上很沉,像極了那天晚上。
她不停地打他,他卻不管不顧,只想毀了自己。
然後,現在,他一樣毀了自己,再一次毀了自己,還有她的孩子,她一個人的孩子。
當身下開始涌出一股一股的粘溼時,杜如蘅想起了那天荒誕的夢,還是夢裡那場異常清晰的話,孃親說,阿衡,孃的阿衡,一無所有後只爲自己活着。等將來,阿衡真的什麼也沒有了,也一定要好好的。
一無所有。
原來,孃親早就知道自己會一無所有的,是嗎?
杜如蘅像一頭絕望的牲口,像村口栓在榕樹下,即便被屠戮的牲口,黑而無神的眼睛徒勞無力地睜着,卻依然迎來無法逆轉的命運。
孃親!求求你,救救她,救救肚子裡的孩子,好不好??
杜如蘅悲哀地看着身上惡狠狠盯着自己的男人,他爲什麼就不肯放過自己?就因爲自己當初執意嫁給了他,可她現在不是走得遠遠的了嗎?爲什麼,就不肯放過她呢?
不知道從哪裡迸發出的力道,杜如蘅一把推開身上因爲腿腳上的麻木和劇烈疼痛根本動不了的男人。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杜如蘅面無表情地盯着蘇子軒,指尖冰涼,仍不停顫着。然後,杜如蘅看也不看自己,目光呆呆地平直前方,然後扶着自己的身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小腹簡直不像是自己的了,直往下墜着,杜如蘅根本不敢去碰,然後邁開腳往外走。
她要走,她要離這個瘋子越遠越好!
蘇子軒總算緩了口氣,被杜如蘅推開,腿腳上更疼,卻冷不
丁被打了一巴掌,看杜如蘅要走,便下意識地想要去拽住杜如蘅的腳腕,卻在看清她羅裙上大片暗紅色的血跡時,停住手。
那血……
妙姿正要進屋,門卻從裡面打開。
杜如蘅面色慘白地站在門外,眸光空洞,然後從她身邊輕飄飄地走過。妙姿覺得奇怪,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被她身下那觸目驚心的血跡給嚇到,大叫一聲,連着打翻手裡的東西。
蘇子軒拿過手邊的矮凳,順手就朝門邊砸了出來,沒砸中妙姿卻讓她嚇軟了腿腳,哆嗦着不停地說着血,好多血,然後終於放聲尖叫起來。等到碧玉和繡兒扶着老夫人走出來,老夫人皺着眉,沒等發問,妙姿已經連滾帶爬地縮到牆邊,“血,好多血,她身上好多血!”
老夫人順着妙姿的手望過去,就看見地上蜿蜒着一串血滴印子,以及院子外那個撐不住力道,終究還是倒下的身影。老夫人心神俱滅,追了兩步,然後整個人也轟一下,倒了下去。
這是作孽啊!!!
夢。
還是夢裡,無邊無盡,像是籠在一片茫茫的霧裡。她光着腳,踩在透明的冰上,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試圖去看清楚這兒是哪裡,只是很可惜,她除了能看清自己是誰外,這裡似乎只剩下無窮無盡的白了。
她這是怎麼了?
杜如蘅從小就很少做夢,像是缺失了什麼,真的很少做夢。她記得自己不久前似乎做過一場夢,然後夢裡孃親溫柔地同她說,一無所有後只爲自己活。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她怎麼會一無所有呢?她有扣兒,還有……肚子裡的孩子……
肚子裡的孩子?
咦,做夢前,發生了什麼?
杜如蘅發現,周圍的白開始慢慢滲進一層紅,那紅到最後泛出一層光來,每一束都叫她無處可逃,刺得她身體髮膚都痛了起來,尤其是那心口。
她終於,低下了頭,然後就發現那裡,平平的,什麼也沒留下。
她來過,然後,真的走了。
杜如蘅蜷緊了身子,抱着膝蓋,倒在透明的冰上,然後就覺得無邊的冷,像利劍一樣刺進自己的骨血。孃親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孩子走了,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總歸還是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活着。
扣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小姐就成這樣了。
將小姐抱到牀上去,她卻什麼也做不了。對,請大夫,去請大夫。扣兒急得團團轉,很快碧玉就過來了。扣兒抓着碧玉的手,“幫我照顧小姐,我去請人……老顛頭不行,對,李寡婦……”
碧玉畢竟比扣兒沉穩,抓住扣兒的手,“別急,不會有事的,你先去請人,有我在這裡照看着,定然沒事!”其實說這話的時候,碧玉心底並不怎麼肯定。先前自己扶着老太太出門的時候就看見地上那些血,然後再牀上那毫無血色的大少奶奶,碧玉想也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只要還有一絲希望,總要去試試看。碧玉知道,若還在青州城,請來那老大夫或許還能抱住,但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恐怕是……
碧玉的話總算逼得扣兒鎮定一些,看了眼牀上的小姐,扣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然後轉過身就往外頭走。對,請人來,鄉野地方的人也要生孩子,也要活着,不一樣都好好的嗎?只要請了人過來,小姐一定會沒事的。
扣兒死死咬着脣,腳下飛快,根本不記得自己跌倒過沒有,卻在拐彎處駛來一輛馬車,差點撞到扣兒,扣兒整個人摔到地上,顧不得別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又要往前走,然後就發現有人拽住自己的胳膊。
那人說了什麼,扣兒根本沒聽見,只不停重複,“
別拉着我,我要找人救小姐……”那人聽了皺了皺眉,手上飛快地捏出一枚銀針落到扣兒身上,才叫扣兒神智清醒些。見到面前的人時,扣兒猛地跪了下來。
“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來的人,正是小白。
太上皇自從知道小白是要去找一個啞巴之後,立馬叫來女婿莫堯,讓他告訴自己,青州城裡那個啞巴是皇叔認識的。一提到啞巴,莫堯立馬知道是誰了。不就是蘇家那個啞巴麼?記得那時候冬至還跟小白師傅一起,也跟那個啞巴很好來着。
也多虧了當初妙姿的那一跪,何況梅笙也去看過了,要找到杜如蘅,並不難。
太上皇等着小白又傻呆呆地飄回知府大院後,立馬跑過去獻寶,然後他們就來了。小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惦記蘇家認識的那個啞巴,或許是因爲那雙澄澈的眼,或許因爲那手空靈的琴。
等再一輛馬車停到杜家娘子小院前的時候,妙音和妙姿都出來看了。尤其是妙姿,她希望是梅笙公子又回來了。
只是看見下來的人是白先生和莫公子時,她們倆福禮,然後退回屋裡。妙姿嘴角微微一勾,卻是明白,最好的時機來了。她一直有留心看杜如蘅主僕兩個,錢財對她們倆來說,並不一定會看得很重,頂多是屋裡藏着。當初佔了她們兩人的屋舍時,杜如蘅親自抱着首飾盒子,妙姿便覺得裡頭應該藏着什麼。後來知道有銀票這回事後,她直覺着東西在裡頭。
剛纔杜如蘅出事那會兒,碧玉一個人照顧不過來,繡兒在伺候在老夫人,妙音見着那血自己便暈過去了,正好便宜了她。碧玉去換水的時候,妙姿找到那個盒子,果然在夾層裡頭找着兩張銀票,正是當初蘇子軒給的五百兩銀票和老夫人讓季管家送來的五千兩銀票。
妙姿藏好兩張銀票,只差一個好時機逃走。她倒是不介意做那惡人,反正有膽子謀劃便有膽子擔當。她這樣的人,生來便比別人卑賤,除非自己有本事爬上去,否則便一定被踩到地底,她不要。
現在,白先生同莫知府的公子顯然不是來看蘇子軒的,既然如此,那她還等什麼呢?循着機會就跑吧,妙姿無比快樂地想。
小白只稍稍皺了皺眉,然後依然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太上皇看了看皇叔,然後又看了看馬車裡頭一直默默流淚卻沒能哭出聲來的扣兒,然後無聊地低下頭,莫堯在一邊心驚膽顫地伺候着。
馬車停下來後,他們跟着小白一起走進小院,然後就看到了牀褥上那個蒼白瘦弱的女子。薄金紙般的面上,只安靜地睡着。
莫堯聞到一陣血腥味道,連忙攔住太上皇。血污之地,太上皇太過尊貴,可不能進去。若有個衝撞,京裡那位可不會饒了自己。
小白摸到杜如蘅脈細的時候,那手腕上已是一片冰涼,那股血腥味道,即便碧玉已經換了好幾盆水依然很濃,只小白聞到了那一絲淺淺的惡味。
毒。
杜如蘅自孃胎裡便帶出的毒。
小白看了一眼只像是睡着一般的杜如蘅,想,這或許是天意吧,一個孩子換一場新生。銀針沒入幾處穴位後,小白塞了一粒藥丸讓杜如蘅含着,然後吩咐扣兒不要去動,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既然孩子保不住了,那便由着一次將身子裡的毒都清掉,這樣,她也就能開口說話了。小白出來的時候,面上依然是沒什麼表情的。太上皇雖然好奇是好奇,但小性子可是天家的本性。當初自己找他來救錦繡,卻是和皇后兩個人一同跪下來求才行的。
莫堯想了想,這邊反正也幫不上什麼忙,倒不如去看看蘇子軒,聽說過得不怎麼好。至於杜如蘅爲什麼又和蘇家人在一起,就不是莫堯關心的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