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來的時候,便會嚎啕大哭,因爲那時候他們疼得厲害。杜如蘅也是孃親生出來的孩子,她也一樣覺得疼,她也要哭,卻始終哭不出聲來。
無聲的、默默地哭泣,是種折磨。折磨自己,也折磨身邊的人。
杜如蘅起初不明白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她張着嘴,任風扯破了喉嚨,還是不能和別人一樣發出半點聲響。孃親那時候也會抱着自己哭,她哭自己的悲涼,哭阿衡的悲慘。真正告訴杜如蘅,自己是個啞巴的人,便是崔姨娘。
崔姨娘這人,說容貌是比不上孃親的,杜如蘅躲在院子裡偷偷見過幾回。自從奶孃指了爹爹給自己認過後,杜如蘅便喜歡躲在假山後頭偷偷看他。只偶爾幾回能夠見到爹爹路過,然後就是崔姨娘。
杜如蘅那時候不明白,只覺得崔姨娘生得好看,說話時嬌嬌軟軟的,直到她對着爹爹開口閉口一個啞巴,換來爹爹鐵青臉色,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後,杜如蘅哭着回去衝娘比劃,什麼是啞巴,她可不可以不要做啞巴。
然後,孃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衝自己揚起手,但始終不曾落下。孃親抱着她,只是哭,同自己一樣,無聲的哭。從那之後,她才明白,自己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痛了可以哭,而自己,卻不能,所以,她只能笑。
即便那笑裡灑着血,也只能是笑着。
笑着,活下去!!!
可,他們都忘了,她也是人,也會痛啊!她只是不能哭罷了。
杜如蘅只覺得眉心那一處火燒火燎的疼,扭着身子,想要掙脫開,可那疼卻又蔓到四肢百骸,扭着身子直到每一處的疼痛都氾濫起來。
她聽見有一個平和的聲音,透着一點淡淡的溫情,告訴她,“痛,你便喊出來吧。”什麼是喊?她活了這麼久,卻已經忘了如何喊啊!杜如蘅頹喪,但額心火燒的疼卻一點也不打算放過自己,直到她渾身都要炸裂開,杜如蘅想起最初時那些撕扯過喉的風。
“啊……”
破碎的哭啼,就像是受傷的小獸,匍匐在地上悲嚎。杜如蘅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發出聲響來了,只是任由那痛和那風繼續在只腦海裡撕扯。
小白收回手,眼底的悲憫轉瞬即逝,背過手,只安靜地看着牀榻上痛得打滾的杜如蘅。扣兒被莫堯攔下,起初還想掙扎的,但等小姐發出第一下響聲時,她呆住了,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小姐,竟然開口說話了?
扣兒永遠記得,夫人花了多少心血替小姐請大夫問藥,但卻始終不見得好。後來,沒法子,夫人自己也要請醫問藥,這才漸漸少了,但卻一直不曾斷過。從來不見好,怎麼這會兒就能突然開口說話了呢?
該怎麼形容小姐的聲音?扣兒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一聲又一聲痛苦的悲嚎,叫扣兒淚流滿面,但嘴角卻滿滿笑了起來,“夫人,小姐會說話了,你看,小姐會說話了。”
若是她家小姐從來都是會說話的,那麼或許這一切悲傷的事就不會發生。可這一切就是發生了,小姐在沒了孩子後,竟開口說話了。
扣兒一樣兇猛地往下掉眼淚,卻又記得白先生的話,始終不敢靠過去,只能小聲勸着,“小姐,您忍忍,別動,越動越疼……”
疼?
疼纔好啊,杜如蘅只覺得哪一處都在折磨自己,瘋狂的、兇猛的,叫自己一直不得安寧。直到胸口火燒一般嘔出一口污血來,杜如蘅渾身猛烈地打了個擺子,然後整個人又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再折騰什麼。
小白將一隻瓷瓶交給扣兒,“半月一粒,最好將她泡在水裡,不然疼得厲害。”說完也不再看杜如蘅,轉過身去找他最感興趣的那個方子儒去。
扣兒將藥瓶子拽得緊緊的,太上皇想了想,還是吩咐莫堯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然後也出了房間。小白在前頭晃,太上皇叫住小白,“有多疼?”眉心是從未有過的嚴謹,太上皇看着牀榻上同冬至一般年紀,眉宇間更是一樣清澈的女孩子,心底疼得很。
“就跟被燒了一樣疼。”小白不再說話,走到方子儒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久,只把一個大男人看得臉上極不好意思,小白才慢吞吞地說話,“我同你下棋,若贏了,我們比鄰而居吧。”
方子儒根本不認識小白,但對着小白的眼,也只是奇怪地點頭,“只是請先生等等,我……”擔心裡頭的杜娘子如何了。他守着禮,明知道人就在裡面,卻始終不敢再進一步,等到聽見杜如蘅的哭聲時,方子儒只覺得自己的心一同碎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讓方子儒覺得迷茫。
當初妻子離世,自己未曾這般痛過,現如今卻只因爲她的哭泣而覺得心裡痛得很,這究竟是怎麼了?
小白不理兀自呆愣的方子儒,只是轉過身,走到小院的一處石凳上,也不說話,只靜靜地注視着前方,眸光空悠悠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太上皇對着方子儒眯了眯眼,莫堯連忙上前請方子儒過去小白身邊。笑話,天家的人護短小氣,自己可以鬥得你死我活,卻絕不允許外人看輕。
方子儒不理小白這舉動,絕不會得罪小白,但肯定會叫太上皇覺得不痛快。太上皇要是不痛快了,底下就有一堆人跟着遭殃。誰不知道京裡那個最小氣,而且肯定會牽連怪罪到自己頭上,到時候……他又得有一段日子抱不到媳婦了。
“請問閣下如何稱呼?”依着莫堯的身份,方子儒同他是比都不能比的,可誰讓幾個人裡面屬他莫堯輩分最低,所以該問什麼,說什麼,也只能自己來。
方子儒在村裡難得見到像莫堯這樣的人,好在神情並沒有多少畏縮拘謹,同莫堯說了自己的名字後,兩個人已經站到小白麪前。只是說是下棋,可這地方哪兒去找棋來?小白對上方子儒的眼眸,“盲棋,如何?”
小白以前在古墓時,便常常同冬至一起下棋,落的就是盲棋。誰也不愛落棋子到棋盤上。太上皇在邊上聽見小白的話後,眼眸閃了閃。他父皇就會下盲棋,只一個人能同父皇下盲棋,那就是皇叔。
他年少時也不服氣,只拼命學習,就爲了追上父皇,代替皇叔成爲父皇最疼愛的那個人。但這盲棋自己實在不行。父皇笑了笑,也不再宣自己陪他下棋。這麼多年過去,對父皇最疼愛的不是他們這些兒子,而是皇叔,心結也早就打開了。
只是現在竟然還有機會見識到皇叔的盲棋,太上皇說不激動纔是假的。
方子儒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開口便是盲棋。只是這盲棋,如何下?
莫堯倒是聽過下盲棋的,除非這人確有真才實學,不然是絕對下來不盲棋的。說白了,也就是記住自己和對方所走的每一步棋。莫堯自負聰明,陪着冬至走過兩回,卻是不到三十目便記不清了。
那時候,他聽冬至說,師傅的盲棋下得極好。那時候莫堯就好奇白師傅到底好在什麼程度,今天這書生,也算是叫自己圓了夢。
兩個人入座後,太上皇同莫堯便在邊上聽着。方子儒起初有些慌張,但很快的,面容也就徹底平靜下來,甚至同對面的小白有些相似的地方。只是莫堯同太上皇都已經記不清棋局了。
許久後,方子儒擦了擦額上的汗,爽朗一笑,“先生好功力,子儒認輸。”小白也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莫堯同太上皇知道方子儒輸了,但也叫他們兩個心服口服。能同皇叔交手這麼久才敗,足可見實力非常。
莫堯也覺得有意思,這麼個小村落,倒是挺有意思的。竟還有些藏龍臥虎的味道呢。
蘇子軒一直在屋裡,目光落在跪着的季如蘭身上,“爲什麼?”爲什麼要將罪名攬到自己頭上?蘇子軒望着自己顫巍巍的雙腿,那疼就好像刀子一樣凌遲着他,叫他整晚整晚地痛着,無法入睡。
這樣的自己,連杜如蘅那個啞巴都嫌棄了,季如蘭這樣的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又爲何會喜歡自己?
季如蘭跪得久了,這膝上磨着地,一點也不覺得舒服。可是她知道機會得自己爭取才能來。她只是賭一把,賭莫堯會放過自己罷了。其他的,她求的不過是蘇子軒的平安與垂憐。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好求的?
當初請了大夫來,那人說的話季如蘭也都記得。他說蘇子軒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可現在不是也能站起來了嗎?所以,什麼話她都不再信,除非親眼見到。
“你在,我在;你去,我也絕不獨留。”季如蘭淺淺的笑,空谷幽蘭般的氣質光華叫她一瞬間美得動人心魄。蘇子軒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含着冷意,卻不知道在笑季如蘭癡傻,還是笑自己的不堪。
季如蘭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蘇子軒身邊,握住他的手,一點點收緊,眼底有着無謂的執着,“你若不在了,我還能活下去麼?”所以,賭吧,賭你蘇子軒心底最後一絲柔情,賭我此生最後的運氣。
蘇子軒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一灘幹掉的血跡,手上一個用力,將季如蘭整個困到自己懷裡,還要說什麼呢?什麼都不需要了。
老夫人打發繡兒出去看看,心底雖知道不大可能,但期盼總是慢慢升騰起來。她不回來,或許是因爲二兒子回來了。
她的子轅總是常在外頭奔波,老夫人其實明白的,父母在不遠游,子轅那麼孝順,常在外頭走動,只是因爲顧及着兄長的心思。這樣體貼的二兒子,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想到這個,老夫人便心底糾結,面上一白,想要喝點水壓一壓,無奈身邊沒有人,起身自己去取,還沒
坐正,整個人便往下栽去。
蘇子轅根本沒想到孃親的身子骨竟然差到這般地步,幾步上前,正好將歪下牀來的老夫人給接到懷裡。老夫人一直盼着,卻沒想到二兒子竟然真的回來,就這樣真真切切地攬着自己,淚水嘩啦啦地直往下淌,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如何同自己的孩子說心底的委屈?那個自己可以依靠的人早就離開人世,只剩下她一個人,操持起整個蘇家,現在蘇家輪到這般田地,她纔是罪人啊。
蘇子轅從來沒見過自家孃親這般模糊,紅着眼,低聲喊了幾聲娘,話語便哽噎在喉裡,怎麼也吐露不出。是自己不孝,才叫孃親受了這麼多的委屈。想到這裡,蘇子轅連忙將老夫人扶着躺回牀上,“娘,初七也沒說清楚,咱們蘇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初七當時出發來找蘇子轅的時候,蘇家還沒徹底敗,只是覺察到一些苗頭,所以言辭間很多不明朗的地方,叫蘇子轅着急卻又無可奈何。在青州城裡聽見的說辭也是各有不同,只說了得罪了什麼人。
蘇子轅倒是不相信。蘇家在青州城基業已久,不說自己和大哥同知府公子的關係,就說蘇家這些年的經營,實在不敢相信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老夫人看着自己長大的二兒子,心底稍稍安定一些。大兒子鬧了些糊塗事,但現在這幅模樣自己也不好責怪,二兒子總是個明白的,這個家的主心骨總算是回來了。
將蘇家發生的事,從頭到尾一樁樁一件件說給蘇子轅聽。等蘇子轅知道這兒竟是杜如蘅的院落時,蘇子轅真不知道心底如何滋味。
“娘,大嫂……還好嗎?”
當初杜如蘅帶着陪嫁丫鬟離開蘇家,蘇子轅不是沒想過去找她們。可後來,他又忍不住問自己,找她們說什麼做什麼呢?說自己想娶她,一定會對她好好的?這話,蘇子轅連想也不敢想,又怎麼說得出口?
可是沒想到,蘇家同她,兜兜轉轉還是繞到了一起,更沒想到杜如蘅懷着身孕離開蘇家。老夫人說到這裡,便合上嘴不願再說下去。暈倒前那情形,她沒有忘,卻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孩子定保不住了。
孩子保不住了,那麼大兒子便是後繼無人了。這叫她一個做母親的如何說得出口?便是對着至親的二兒子,這話她也不好開口。
想到杜如蘅,老夫人強撐着身子,“我去看看她……總歸是咱們蘇家欠了她的。”老夫人想起當初對阿衡的疼愛,現在靜下心來,每一件都是他們蘇家虧欠了這個姑娘。除了不會說話,她有哪裡做錯了?
蘇子轅扶着老夫人起身,沒走到杜如蘅門外,就聽見裡面嗚咽的聲音,扣兒在邊上不停勸着,胡嫂子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早領着嚇傻的傑哥兒鑽到廚房裡燒些熱水備着。
那聲音……
老夫人皺眉,急了幾步走進屋,才發現竟是真的阿衡在哭。怎麼可能?阿衡不是……啞巴麼?怎麼可能哭出聲?老夫人鬆開蘇子轅的手,走到牀榻邊,纔想要握住杜如蘅的手,就被一直護着的扣兒給推開,“別碰小姐!”
小姐疼得這麼厲害,誰也不許碰她!吐了血後的小姐昏睡過去,但睡夢裡也不安生,嗚嗚咽咽地哭得兇,叫扣兒心疼得很。
老夫人沉眉,也顧不得爲什麼杜如蘅突然開口講話,想起那邊的蘇子軒,站起身,只說了一句照顧好杜如蘅,便由蘇子轅扶着自己往蘇子軒房裡走去。蘇子轅只敢看牀榻上蒼白可憐的杜如蘅一眼,心底便反覆煎熬,怎麼也不得安生。
她,不是懷了孩子麼?怎麼會這樣難受?
老夫人去找蘇子軒的時候,初七正偎在門邊偷偷地哭。老夫人也不管初七如何,推開門走進去,卻正好對上相擁的兩個人。
季如蘭見到老夫人進來,連忙掙開蘇子軒的懷,面頰上潮紅一片。老夫人皺了皺眉,卻沒有多說,只是後來的蘇子轅多看了季如蘭兩眼,然後恭敬地喊了牀榻上的蘇子軒一聲大哥。而蘇子軒呢?
面容依然陰沉,但見到蘇子轅的時候,到底還是好看幾分。拽着季如蘭的手不放,只衝蘇子轅點點頭,“你回來啦。”然後扭過頭,對着老夫人發話,“娘,我決定娶如蘭了。”
老夫人身子晃了晃,只覺得大兒子愈發胡鬧了。
“娶誰我不管,你倒是同我說說,阿衡這回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管如何,杜如蘅即便已經下堂了,但老夫人還是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的孫兒就這樣沒了,她如何捨得?何況這個孫兒可能是蘇子軒唯一的孩子。
蘇子軒眉心一跳,沒等開口,莫堯便輕笑地走了進來。
“是啊,本駙馬倒也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