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上) 第5頁

向皇上告退,離開乾元宮時,外頭正落小雪。

路望舒沒讓乾元宮的少侍替自己打傘,而是自個兒撐傘、邊走邊想著事,只是他才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徒弟袁一興匆匆朝他迎來。

「師父……師、師父……那個有、有一個……」袁一興面容漲紅,喘喘喘。

路望舒眉峰微擰,才想嚴厲教訓幾句要徒弟定定性,袁一興終于咽下一口濁氣,順利吐出話來——

「師父,有一個女子……是年輕女子,她拿著師父的通行鐵牌,說是您給她的,然後外圍那兒的宮門守衛不敢阻攔,那女子就一路暢行無阻,還逮到一個小少侍替她帶路,說要尋您,結果就直接帶到師父的院落去了……」

正要訓人的氣氛陡然一變,路望舒瞬間氣窒,幾是費盡全身力氣才控下面部表情。

袁一興的嗓音明顯變得艱澀道︰「師父,那女子還說,您那日把暖裘落在她房里忘了帶走,她專程給您送回來……」

轟隆隆——一把狂火在路望舒體內炸開,驟然綿延,像是怒火又似乎沒那麼單純。

那把大火從毛孔噴發而出,宛若血氣溢涌,這下子任他控制力再好也抵擋不住。

路望舒根本忘記適才腦子里在籌謀什麼,畢竟橫在眼前需全神貫注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的酒坊女老板。

于是臉紅紅的督公大人牙根一咬、大袖一揮,從容淡定全拋遠了,只管朝自個兒的院落疾步而去。

甫進廳堂,路望舒就見到了她。

許是被迎進廳中,一旁還擱著火盆,周遭變暖和了,女子披在縴巧肩膀上的白裘便隨意敞著,露出里邊一襲腰纏花紋帶的淡紫衣裙。

她的裙擁下不是帝都姑娘家喜穿的繡花絨布鞋,而是一雙羊皮子軟靴,在那周身柔軟中帶出一點颯爽,就像她那張臉容,明明生得秀氣嬌女敕,一揚眉沖他笑開,就透出一抹大膽神氣,好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敢干。

見女子不僅大方在他院落廳上落坐,有燒紅的火盆子供她取暖,幾上更擺著熱茶和糕點任她取用,說實話,路望舒一時間都不知內心是何滋味。

他自是無法責怪底下人,畢竟她手握他的通行鐵牌,御賜之物誰敢違令又有誰敢怠慢她?那塊鐵牌此際正大剌剌系在她腰身上,被她當成飾品般顯擺!

那一日他匆匆離開酒坊,當下確實忘記要取回通行鐵牌,更甭提那件暖裘,但之後思緒穩下記起此事,他仍並未立即遣人或親自去討要回來,就算沒那塊鐵牌傍身,這座皇城他依然暢行無阻。

他僅是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倘若自己不去找她,那方御賜之物將如何歸還到他手中?

她若敢霸佔不還,錦衣衛要拿人下獄就有天大的好理由,屆時可以「請」她來訪一訪錦衣衛宮外處的地牢,也許親身經歷過,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到底琢磨些什麼,許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料到她敢這麼出招!

于她而言應該是燙手山芋的通行鐵牌大大方方拿出來用,直闖他宮中院落,還大言不慚……不!是自敗名節、不知羞臊地用上那般借口,說什麼來送還他落在她房里的暖裘……她還要不要臉?

真不要名聲和臉面,她圖的又是什麼?

院落里出現女客已然稀奇,竟還是來訪督公大人的年輕女客,簡直天要下紅雨,一班輪值的童監和少侍們視線根本離不開姜守歲,有的好奇張望,有的看到發愣,有些則偷偷覷看,一屋子靜得出奇。

姜守歲也看著他們,兩個小童監離她近些,她對兩孩子咧嘴一笑,後者本來也都笑開稚顏,卻突然受驚嚇般垂首退得遠遠。

側首去瞧,她等待的那人正一腳跨進廳堂,雖不是大步流星般來勢洶洶,那股子威壓也夠教人噤若寒蟬。

可惜她沒想當一只寒蟬,于是盈盈起身,對著督公大人那張冷臉揚起朱唇。「你回來啦。」

抽氣聲霎時間作響,伴隨某些物件落地的聲音。路望舒被她這麼一問,腳下險些出錯,氣息更亂了。

她那表情和語氣也太理所當然,好似她一直就住在這座院落,他是早出晚歸在外干活的男主人,她則是將家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等待男人歸家歇息的賢內助。

「跟我來。」他臉色更加陰沉,丟下話,腳步未停地掠過她。

姜守歲先是一怔,但反應稱得上迅捷,懷里抱著欲歸還的男款暖裘也沒擱下,舉步便跟在他身後。

這座院落的主人回來了,他要把莫名其妙上門來的女客帶往哪兒去,沒人敢詢問,更不會有誰跳出來阻擋。

于是姜守歲跟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直走,穿過垂簾進到內院,踏上回廊再進到更隱密的後院,然後隨他進到屋中,又被帶到最里端的一道暗門前。

她內心雖疑惑但目不轉楮,定定看他扳動三道機括,立時,那暗室的石門動起,開出一道僅容單人進出的洞口,整個運作過程讓她一下子聯想到自家酒窖里的窖中窖,總歸是「樸拙中藏機關、不知者寸步難」的局。

第三章  圖你這個人(2)

隨他踏進那座密室,即便無光線照進,里邊卻非伸手不見五指,不但半點兒也不暗,還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無窗,若需照明還得仰賴燭火,而滿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時候絕不用火,但他的這座密室沒有這樣的困擾,無須靠燭火照明,因為好幾處皆擺上碩大的夜明珠。

相互輝映的珠光讓光線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種種完全呈現眼前。

那是無法一眼看盡的景致,幾座長長木架隔出物品擺放的空間,幾處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著數不清的貴重玩意兒。

她兀自納悶著,卻听他沉聲道——

「隨意去挑吧,有看上的東西,你盡可帶走。」

她頓了頓。「督公此舉……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態彷佛無情無緒又百無聊賴,「此處是本督在宮中的一個私人小庫房,若有你看上眼的,盡管取了去。說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個恩情,你今日還把御賜的通行鐵牌送回,盡可討一些貴重之物當作回報,無須多慮。」

原來他是這樣的用意啊……

理解過來後,姜守歲一時間當真哭笑不得,而後在覺得好笑之余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幾件世俗認定的寶貝就能等價交換的。雖說他會那樣想也無可厚非,她明白歸明白,心頭還是涌出酸澀感。

她強顏歡笑,揚眉勾唇顯現出一臉的興致勃勃。「好啊好啊,這機運實屬難得,得好好把握機會瞧一瞧督公的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寶貝兒討個夠才是正理。」

她開始逛起小庫房,輕步慢移,對著每個大小物件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時不時會發贊嘆訝呼,還不忘頻頻頷首,瞧那模樣認真極了。

路望舒跟隨她的腳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卻越燒越旺,被她的裝模作樣惹惱。

明明是他要她挑選,她也很認真挑選,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麼?」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間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睞了來,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兒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詢問小女子姓名,還以為你沒興趣知道,讓我心里頭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額角鼓跳,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注視,但真那麼做的話就太懦弱無用,結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張鵝蛋臉上。

如此一來,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別處。

環顧滿屋子的珍寶,她道︰「這些玩意兒我都不要,督公自個兒留著賞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頭火不知怎地猛地竄高,他語氣陡沉。「把通行鐵牌留下,姜老板大可離去。」

「督公為何生怒?」她問得直接。

路望舒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不適感,他鳳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楮瞧見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說說,我能讓那始作俑者活命嗎?」

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惱他的始作俑者呢,權勢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里被激起一股倔氣,唇角笑意卻是加深,巧肩一聳。「是我看錯了,原來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時無話,然後以為她難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這樣,未料還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兒——

「話說,這塊通行鐵牌著實緊要,我怕弄丟,所以打了絡子緊緊系在腰上。」姜守歲忽將話題拉回,一手扯著墜在腰間的鐵牌絡子,語氣略無辜。「我想把鐵牌解下來還給督公,但剛剛才發現,串線全打成一團死結,解不下來了。」

她嘆氣。「這可怎麼辦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開?」

路望舒簡直不敢相信她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

那塊鐵牌確實被攏在絡子里,那絡子樣式素雅,串線分明,何來「一團死結」?

他未及再想,兩個大步縮短彼此距離,一把抓住那方御賜鐵牌一扯,「啪」地悶響了聲,鐵牌帶著絡子整個被從她腰間扯下。

姜守歲先是驚訝般瞠圓眸子,但一下子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揚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從容卻有幾絲挑釁味兒。

這一邊,路望舒甫意識到與她離得太近,近到任她的體香漫入鼻間,她竟舉步靠過來,還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這會兒換他愕然,厲目瞪人,腳下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幾步,直到後背被木架抵住、退無可退了,終才回過神來。

他是誰?

好歹是領著正一品內侍官餃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麼?」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適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麼,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麼……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里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尷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著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將他看痴。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麼,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里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著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余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姜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嚇著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態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須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嘆,「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著你,我腦子里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著像拿出極大的自制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隨即旋身離開。

密室里很安靜,杵在里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抬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著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隱隱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丟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著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將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佇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麼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稟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將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麼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將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里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麼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干?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將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囂,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松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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