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下) 第1頁

第八章  不想親近嗎(1)

記憶中的那座四合院子仍位在狗尾巴巷底。

午後小雪剛停,姜守歲這位一段香酒坊新上任的姜老板,在外出拜訪幾家老主顧過後,不經意間繞進離自家酒坊不遠的狗尾巴巷,下意識走著走著,走到巷底才停住腳步。

古樸無華的石磚砌出成排牆面,圈圍出一方淨土,四合院的外觀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于是起心又動念,她兩腳隨著意念而行,因為發現四合院的外牆門扉竟微微開出一道門縫,也不知是年歲較長的老周爺爺、魯老爹沒關好門,還是樊三老爹或春肆大爹忘記將大門關好。

「咿呀——」一聲推門踏進,下意識深深一嗅,彷佛她最愛的烙大餅香氣已漫進鼻中,瞬間記起上一世在四合院內的種種。

她跟宮中出來的那四位老人交情甚好,也曾在這兒堵到督公大人本尊,四位老人加上督公大人、再加上她自個兒,他們有過一頓頗值得回味的飯局。

只是此際,為何四合院內靜悄悄宛若空屋一座,竟見不到半個人影子?

老人家們去哪兒了?不會全出門擺攤賣餅子吧?

唔,不對,老周爺爺身子骨不好,一直需要安養,不可能連他也上街作生意啊……

胡亂想著,她沿著檐廊進到灶房,心中更覺迷惑——

灶房中收拾得干干淨淨,老實說是太過干淨。

灶爐內竟然沒留半點柴灰或炭渣,常用來 面皮的灶台上不見任何污漬和刮痕。

以往會吊成一長排的紅辣椒、大蒜和干黍米全都不在,鍋碗瓢盆也看不到一只,連大水缸內也是空空如也,空到都長了蜘蛛網。

離開灶房後她踏進廳堂,堂上擺著的家俱和裝飾倒是一樣不少,臨窗下的一方棋桌猶在,她隨手撫過桌面和椅背,指尖不沾半點塵灰,顯然是有人負責打掃,只是每個物件都似新品,看不出有被頻繁使用的痕跡。

老人家們若不住在這兒,會在哪里?

為何會出現變化?

等等!不僅四合院這兒的情況與她記憶中不同,其實在她接手酒坊的頭一日就大有古怪了。

一段香接到定王府下單,送酒至錦衣衛宮外處,她本以為不過是尋常的一件生意單子,後來才听說了原因,竟是左相甄栩及其黨羽被逮入錦衣衛宮外處大牢受審,接著再得知甄栩所犯之罪,她亦如現下這般滿頭霧水。

左相甄栩確實是因督公大人出手才被罷了官位,之後甄太後與外戚勢力迅速遭削弱,清流一派勉強穩住朝中地位,路望舒則真正成為能一手遮天的大權宦……只是依照她所記得的,這些事應該晚個兩年才會發生,並非現在。

難道這一次她不是「命中重回」,而是被蠻不講理的天道丟到另一世嗎?所以才會發生與她記憶有所出入的事來?就連兩人的頭一回遇見也提早了將近四年?

想將整座四合院子確認個透,好確定四位老人家真不在這兒,她穿過廳堂往後院鑽,卻猛地收住腳步,身子驟然閃躲到通往後院的那扇小門後。

她瞥見後院有人!

督公大人一身墨色常服,散著發,躺在鋪著毛茸茸軟墊的躺椅上。

那張紅木躺椅她認得,是老周爺爺最愛的椅子,躺椅的靠背很高,可以大角度向後仰著,椅座也很長,扶手處還刻意加寬,成年男子躺坐其上,長臂可以安放,雙腿亦有足夠支撐,老人家喜歡窩在躺椅里睡午覺。

然後現在換成督公大人窩在椅子上曬這午後冬陽。

他應該沒發現她,畢竟她回避得甚快,他又好像昏昏欲睡中。

不敢再停留,她捂了捂心跳加劇的胸口,盡量調息,轉身往來時路撤走。

經過正房回到廳堂,走出檐廊,再越過中庭院子,大門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氣再深深吐出,繃緊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伸手拉開門扉,一道黑影堵在門外,揚睫一望,望進男人那雙漂亮的鳳目中。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那男子嗓音如絲綢滑過肌膚般輕柔,一鑽進耳中卻似細火點點,姜守歲腦中一麻,整個人頓住。

她雙眼瞬也不瞬,不是不想眨眼,是沒辦法動,連眸子也被定住,奇異的刺麻感布滿整個眼窩,有什麼東西從對方深幽的瞳底直撲過來,巨大展開,像一張蜘蛛吐絲結出的大網,朝她兜頭罩下。

姜守歲知道自個兒的神識是醒著的,但似乎不很清醒。

她的五感並未喪失,不過感覺遲鈍許多,四肢像纏上了線,線的操控落在某人手中,她變成一尊提線木偶。

「跟我走。」

當面前男子再次出聲,她明明不想跟他走,兩腳卻不听使喚,游魂般隨他的移動而移動,亦步亦趨跟隨。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四合院的廳堂里,督公大人指著棋桌旁的一張圈椅,低幽道︰「坐下。」

她不要坐也不想坐,她不要再理會他,她得離他遠遠的,她要回一段香去,但……最後竟是听話落坐。

她兩手擱在大腿上,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動,飄忽的眸光瞥見他單腳勾來一張圓墩,撩袍就坐在她面前。

「方才在大門邊的問話,姜老板想清楚了,該作答了。」

他這一句話明顯帶著命令意味,但語調十分悅耳,每一字都要往心房中最柔軟的所在鑽進去似,挑動著深藏的思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她神魂一凜,眼神怔怔,微微感到刺麻的眼窩開始發熱,唇瓣嚅動了幾下才答話——

「不、不想……不能……」她小幅度搖頭,艱澀地吞咽唾沫,眸光一直停留在他臉上,立時見識到男人瞬間變臉,那臉色當真奇差無比。

路望舒臉色差,心情更差,一種近乎絕望的氣味纏繞全身,幾要令人窒息。

重生這一世,他等了她多少年,當遇見的那日突然到來,那一刻的他目中只余她這個人。

鮮血在他體內沸騰叫囂,左胸像要被過度的驚喜撐爆,然而他從未想過,這一世的她會對他全然無感,甚至懼怕他。

在遇見她的那時就該厘清一切,卻是近卿情怯,變數發生得太快,在場的人又多,他盡管佔盡先機、運籌帷幄,獨獨對她裹足不前,結果當下的抉擇竟是先逃再說,無比不入流。

她進帝都來了,他派去盯住一段香酒坊的手下竟晚了整整一日才將「一段香來了女老板」的消息遞到他面前,原因是她這個剛接手酒坊的新老板實在太低調。

她自個兒駕著一輛灰撲撲的小馬車抵達京畿,隔日便應著酒單送貨,簡直跟新進的小伙計沒兩樣,才教負責盯梢的錦衣衛們多費了好幾把力氣才確認好她的老板身分。

她終于出現在他生命中,他終于等到她來。

已然苦惱多日,不斷盤算著該如何靠近,未料她會來到這座四合院,這徹徹底底是一份驚喜,但他還來不及感受驚喜,一把怒火已爆出轟然巨響、猛然竄出,燒得他難以把持——

為什麼?她明明覷見他,下一瞬卻選擇閃避,且轉身直接往大門跑!為什麼?

她視他如蛇轍惡鬼,上一世她為何不這樣對他?

都是她先來撩撥逗弄,是她起的頭,現下她憑什麼逃?想逃,沒那麼容易。

等他意會到時,如言咒的低幽語調加上攝魂術已雙管齊下,他在她拉開門扉、以為即將逃月兌的那一瞬間施術。

他此等手段確實骯髒,但他路望舒本就是個下流之人,等待多年求不得,神智瀕臨瘋狂,他亦不知自身還會干出些什麼來。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是因懼怕嗎?」順著問題繼續提問,他屈指輕捏著她的秀顎,讓那眸光迷蒙的鵝蛋臉能保持著與他面對面。

「怕……很怕。」

他沉吟兩息。「為何怕我?」

她似乎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捏住動不了,略困惑地眨眸。

「本督可曾害你傷你,為何怕我?」他加重追問的力道,話中有誘導有命令。「你說。」

「我怕……怕的是我自個兒,不是你……」

路望舒聞言一愣,心髒狂跳,輕捏她下巴的手攤開成掌,霸道地覆住她半邊臉容,顧不得氣血亂竄,他緊聲再問︰「你對自己有什麼好怕?」

「我怕自個兒又想親近你,太想親近你,又要重蹈覆轍……」

她像把話都含在嘴里,幽幽若嘆,含糊不清,但路望舒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地傾近,單膝落地跪在她跟前,這一回是雙掌同時捧住女子的鵝蛋臉,驚異的目光以極近之距看進她那雙瞳仁兒里。

「又……你說又。」他嗓音微顫,思緒飛快轉起,腦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上一世關于你我之間的事,你都還記得,因為那十八份紅絨掐金絲的帖子還生著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到我,是嗎?」

這突生的想法荒誕且不可思議,但話說回來,他都能帶著前世記憶重生了,如若她亦是,也不無可能。

「唔……」似乎被他一提,記起生氣的因由,遂給了她的意志增添些許力氣,她秀眉擰起,巧鼻皺了皺,抿著唇瓣不肯乖乖答話。

路望舒卻笑了,與適才面色鐵青、神情絕望的模樣簡直相差天壤。

「難怪你會來到四合院這兒,原來你都記得,氣恨本督在上一世對你干下的蠢事,恨到這一世見都不想見我,故意裝膽小還拼命求饒,把額頭都磕傷了……你是多氣恨我?」語調低柔,翹起的嘴角如捻紅花,襯得一雙鳳目格外明亮,左眼角下的那顆小痣分外惹眼。

「唔、那個……唔……」姜守歲內心還在頑強抵抗,反駁的、發狠的話仍舊說不出口。

她瞪視他,氣惱到揪皺裙裳的十指改而揪緊他的襟口,像如何也不饒過他一般。

她對他發狠,秀致清雅的五官都冒火地皺成一團兒,紅唇嘟得高高都快頂到鼻尖,眼角泛潮,女敕頰似被氣到染了緋雲,明顯生氣的一張臉兒,落在路望舒眼里只覺無端可愛又無比可憐。

說不出的心緒涌動,難以言喻的情潮起伏,看似他是掌握一切的那人,實則再卑微不過,他曾經貪命、貪權、貪盡天下間的榮華富貴,而來到重生的這一世,他唯獨貪她。

他學她微蹶起唇瓣,難以克制地抵將上去,將兩片軟唇印在她嘟起的櫻桃唇兒上,就像落了印似,蓋印蓋得密密切切。

即便他親了就分開,被他落下唇印的姜守歲仍然神魂劇震,惶惶然瞠圓雙眸,神智清明好些,正瞬也不瞬直瞅著他。

他咧嘴一笑,左眼角下的淚痣在眼波中蕩漾,毫無預警問道︰「你氣我、恨我,可到頭來還是心悅我,喜歡得再喜歡不過了,是嗎?」

不知因何被逼出兩行淚來,姜守歲知曉自己在哭。

她沒想哭的,是真的,但卻傻傻流淚,許是因為他那難得的表情能蠱惑人心,她懵懂墜落,甘心徘徊,于是便再無翻身之日。

「這輩子,姜老板仍想跟本督要好的,是吧?」

那男嗓真如勾魂咒,隱隱往靈魂深處催動。

姜守歲避不開,也沒本事再扛著那份無形力量,問話如電閃雷打直直撞入心窩,她渾身一震,眨眨眼睫滲出淚潮,紅著眸眶艱難地點頭。

「嗯……心悅……喜歡……想跟你好……」她點頭的動作頓了頓,變成搖頭,「但不要了,不想再追著你……」

「為什麼?」

「我……累了……」邊吐出心中真言,她抬起一雙粉拳想揉掉眼中越涌越多的水氣,但他的長指比她快了些,一遍遍撫拿濕頰,替她拭淚。

她眸底的迷惑未消,且更帶迷惘,憨然問道︰「你怎地哭了?」

路望舒挑眉一笑。「姜老板哭了,本督瞧著歡喜,自然要掉淚。」

她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手已挪向他,抹掉他俊面上的淚。

「歡喜……所以掉淚嗎?」她恍惚問,沾染潤意的指月復相互摩挲,彷佛被淚水的溫度吸引住。

路望舒幾乎要看痴了。

氣息粗重,他費力調息,可施術過度,時間亦拖得太長,鼻中已流出血來,加上喉頭泛腥甜,血氣直涌……若再繼續下去,他的身體扛不過,又得大嘔血,但他真覺得無所謂。

都無所謂了,要反噬那就來吧,他到底得到他要的答案,這一刻真覺死亦無憾。他對她做了很下流的事,但全然無悔意,許是天性就這般無良。

他路望舒在乎的只有自己,不允許背叛,更無法容忍她的無視,尤其在他等待多年之後,而今探得她的心意,只覺一切都值了。

「是啊,是喜極而泣的淚。」說著,他額頭靠過去抵著她的額心,鼻尖亦相互貼著。

「還好還是心悅喜歡的,累了,那就歇著,這一次……由我來吧……」

低沉語調宛若吟唱,吟哦著有心人才懂的曲韻,他嗅著她身上氣味,隱約聞到梅花酒香。

第八章  不想親近嗎(2)

來到帝都的時節,恰逢梅花盛開之際。

一段香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迎來花期,朵朵白梅在枝頭上綻放,將色澤偏深的樹干點綴得黑的黑、白更白,一樹白梅如雪,在張揚得甚具風情的枝極上璀璨開放,一簇簇、一枝枝皆能成畫美不勝收。

本不該釀什麼梅花酒,但梅瓣飄落,吹雪般簌簌飛蕩,她舍不得花落泥地,于是在老梅樹下布置了數個竹圓篩,一日不到就收集了大半蘿的花兒,夠她提取花汁花蜜釀個三五繚美酒。

曾經這親手釀制的「梅香」,她想著有朝一日欲邀督公大人共飲,如今實無這份心思。

她既作了改變,不再強求,這一次兩人的命輪是否能有所變化呢?如若可以,也許她能活得更舒心,他也能活得更自在?

也許,他不會那樣就死去,也許……

「唔……」申吟聲逸出,是從自個兒喉中發出的,姜守歲徐徐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中的是滿天彩霞,此一時分,她腦袋瓜里空白一片。

「醒了?」這一聲輕問如同響鞭落地,震得她腦中那片空白驟碎,神識陡地被扯回。

她循聲側首,看到此生她最不想再與之牽扯的男人正坐在矮墩上。

他手中汗巾抵在鼻下人中處,白色的巾子上頭明顯染著斑斑血跡,而她也認出自己身所何在了,竟是躺在四院後院天井的躺椅上,身上還蓋著一件男款裘衣。

一驚,她倏地坐起,古怪暈眩感隨之襲來,她抓緊一邊的扶手勉強撐住。

「不急。」路望舒單臂橫將過來,試圖扶她再躺下。

她上身側了側欲避開他的踫觸,但該來的躲不掉,那只五指修長、指節漂亮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按在她肩膀上,引得她心頭驟凜,不得不抬睫看他,以弄清他的意圖。

他想對她做什麼?

莫非那天送酒,大志摔破酒磚子冒犯到他,這事在他心里還沒翻篇,咽不下那口氣,所以特意來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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