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下) 第6頁

此刻的她感覺相當不好。

根本像是一個等同人高的布女圭女圭,毫無行為能力地掛在他臂彎上,等著他任意擺布。

「跟著老夫……就跟著我,哪兒也別去。」甄栩將臉湊近,在她耳畔低語。

姜守歲恨恨想著,好想給對方一記頭槌,但垂下頸子後就無力發動攻擊,一雙鞋尖滑過厚厚枯葉,她被輕易挾帶著一路往山上去。

路望舒,你再不來,我要不見了……

她思緒昏昏然,不確定有無呢喃逸出唇間。

然而像要回應她內心的呼喚,一道陪她歷經過幾生幾世的男子聲音破空響起,那是她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直直鑽進她耳中——

「請左相留步。」

姜守歲恍惚笑著,費勁兒抬起腦袋瓜。

當那個讓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的熟悉身影映入眸底,她滿心歡喜,下一瞬又滿月復辛酸,不是覺得自己被劫走好生可憐,而是因眼前的督公大人瘦得有些月兌形。

他身上的一品紫袍官服染開朵朵血紅,都不知是他受傷流的血還是被別人濺上的,乍然一見……簡直是發狠般戳她心窩,不給人活了。

路望舒沒有迎向她的注視,僅專注對著甄栩,再度平靜要求。「請左相松手,歸還拙荊。」

姜守歲眨動迷蒙杏眸,好一會兒才想明白督公大人口中的「拙荊」指的是誰。

他這人真是……先是高調追求,鬧得滿城皆知,她都還沒來得及給他答覆呢,現下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竟說她是他家拙荊……

噢,來的人真的挺多,他身後散開數十名錦衣衛,個個手中亮出兵器,形成包圍之勢。

姜守歲意識清明了幾分,發現人已被甄栩挾持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巨石平台上。

地勢如哨壁懸崖,巨石平台下方是看不見底的白霧深谷,她僅是不經意瞥了眼,膽子挺肥的她頓覺膝蓋發軟。

唔,不過話說回來,此刻的她本就全身乏力,腿軟很正常。

說到底她還是很爭氣的,終于撐到路望舒帶人來救,但同時也感到憂傷,都這樣努力了,依然沒能擺月兌甄栩的利用。

「拙荊?」甄栩語氣不掩嘲弄。「路督公沒了腿間的二兩肉,也學起尋常漢子娶老婆嗎?可惜,閹狗就是閹狗,就算娶上一百個女人當老婆,你這只沒卵蛋的狗也不可能變成真男人。」

姜守歲倒抽一口氣。

遇劫多日,這是她頭一次見到甄栩如此不淡定,想來是因身邊死士盡失,明明翻過這座山頭就有極大生機,活路卻被路望舒生生截斷,故已擺不出什麼世族大家主高高在上、舉重若輕的架式。

難听的話一出,錦衣衛們瞬間變臉,他們多數是閹人,余下沒被刑過的則被冠上「閹黨爪牙」、「閹黨鷹犬」的罵名,此時听到甄栩的譏諷,好幾個已提刀跨步向前,但很快就被督公大人掃過來的眼神制止了。

路望舒沒打算跟人斗嘴上功夫,也不想讓對峙持績下去。

就見他一個手勢,命所有錦衣衛按兵不動,跟著他拋掉手中長劍,攤開雙掌,兩臂表示不具威脅般舉在胸前,單獨一個踏上巨石平台。

「別傷她。」路望舒聲音微緊,仍一步步徐慢靠近。

姜守歲是听到他那句話,垂眸一瞧,才曉得有把亮晃晃的長匕正橫在自個兒頸邊,然後慢了兩息才又想到,她正被某個老匹夫拿來威脅人,當然會有一把利器貼著她。

只是路望舒就這麼走近過來……意欲為何啊?

「給老夫站住!別再靠近!」甄栩明顯慌了,長匕抵得更緊,這一下姜守歲用不著低頭看,也能感受到利器的鋒銳。

路望舒很快道︰「請左相放了拙荊,本督任您挾持。您想越過不知山,本督可命人立時備上好馬以及食物清水,過了這座山頭,您往北走可通北境,統領北境軍的驟騎將軍當年是您舉薦上位的,定有您安居之地,往西則通西關北路,駐守在那兒的歐陽將軍與您亦有交情,再不然,左相亦可膽大妄為些,直接出西關、過牧馬河,投靠碩紇國,想必碩紇大王定會以上禮待之……」

說話間,他腳步徐挪,再次拉短對峙距離,「左相帶上本督,錦衣衛們听我號令必不敢來追,您若怕我途中起了什麼歹意,眼下倒可避開要害先刺我幾刀,有利于您挾持。」

在這當下,姜守歲有所感知,知道他正暗中施術。

他借著說話走近再走近,專注望著甄栩的目光瞬也不瞬。

甄栩動了,橫在她頸邊的長匕突然朝前刺出,一臂平舉,于是手中匕首直直刺中路望舒的左肩頭。

錦衣衛們見狀,听令不敢近前,焦急喚聲此起彼落。

姜守歲雙眸都快瞪出眼眶,連日發燒令她頭昏,而今再被督公大人這「引匕首上身」的爛主意氣昏,完全是火上加油,雙重打擊,她分不清是心疼他多些抑或氣惱他多些。

她頂著所剩不多的力氣想趁機掙開甄栩的挾制,此際督公大人還嫌不夠讓她心疼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步一邁,長匕貫穿他的左肩頭,他則抓到甄栩的臂膀,終于距離縮到僅余半臂之距。

「放手。」

攝魂術,出!

路望舒的嗓音低柔,如一根游絲鑽進心底、游入意識中,即便姜守歲不是被施術者,仍覺心魂震顫,兩手都想听話放開。

如此之距,言誘目控,百發百中。

無須再掙扎,甄栩箍在她腰身上的手臂驀地松開,姜守歲發現腿軟到無法靠自己站住。

她癱倒下來的同時雙臂本能地尋找支撐,結果就是兩手摟著路望舒的勁腰滑坐在地,然後手沒勁兒了垂墜下來,虛抱著他一條大腿,自個兒的上半身就全賴他的大腿撐住。

至少抬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揚睫去看,映入眼中的是極其詭譎且血腥的一幕——

由下往上仰視,她能覷見路望舒的喉頸往上延伸至下巴的美好弧度,亦覷見了他在嘴角的美好翹弧,淡淡然,卻充滿邪惡之美,美得令人心驚膽顫。

她膽寒地見到中招的甄栩在松開她後,握住長匕的那只手亦听話放開,甚至有些矯枉過正地大大張開五根手指頭,像孩子們熱烈地玩著猜拳游戲那般,剪刀、石頭、布,張著五指變成一張「布」。

「跪下。」

攝魂術再出,左相大人無比听話,雙膝重重落地,上半身跪得直挺挺。

下一瞬,姜守歲眼睜睜看著路望舒拔出那把穿透他左肩頭的長匕,溢出的血珠濺在她仰高的臉容上。

她胸口一顫,在心疼即要瘋狂漫開之際,卻見他一手抓住甄栩的發髻往後扯,迫使對方的頭往後仰,露出喉結明顯的咽喉,跟著,那握住長匕的一手俐落劃過——

一道紅艷艷的熱泉疾速暴噴,姜守歲嗅到濃濃血腥味,她听到「啪、啪、啪」連續噴濺、飛濺的聲響,但她沒能親眼目睹那景象,因為筆直挺立的督公大人巧妙一個換位,下手之際果決地擋在她身前。

當她又能覷見時,前左相大人已成一具遭到割喉、死不瞑目的尸身,被路望舒毫無懸念一腳踹下巨石平台,墜落深淵。

從督公大人命令眾人不可妄動,到他拋卻兵器孤身踏上巨石平台,再到他被賊首甄栩刺傷,然後甄栩一臂松開人質、一手放開兵器,筆直跪下……這一連串過程演變,嚴守圍勢的一干錦衣衛們看得清清楚楚,卻自始至終都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再有,錦衣衛們萬萬沒想到自家的督公大人最後會來個一刀割喉,鮮血噴涌,迅速了結,本以為逮到賊首還得往幾百里遠的帝都押送回去,眼下什麼事都省了,連挖坑埋人都用不著,干淨俐落啊!

任務達成,危機解除,錦衣衛們面露松快,還刀入鞘。

巨石平台的這一邊,督公大人將染血長匕一同拋下深淵後,終于轉頭垂目迎上姜守歲直勾勾的眸光。

她想,她臉色肯定很差,模樣肯定很淒慘,她見他迅速矮身蹲下,擔憂之色布滿那兩丸漂亮的瞳仁兒。

「路望舒,你……你樣子也很慘的……」她下意識呢喃,瞅著那張被濺上斑斑鮮血的俊顏,眸光又移往他被刺穿的左肩,咧嘴扯唇,不確定有否笑出一朵苦苦的花。

「我在想啊,你真是個瘋子,你瘋了,然後……我八成也瘋了……」這次她確實笑了,呵呵笑著,淚水奔流。

最終她昏死過去,倒進瘋子督公染滿血腥味的懷抱中。

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2)

小巧銅爐里點燃薰香,白煙如絲,是沉香木的氣味,具寧神靜氣之效,此刻剛好也能壓一壓屋中的血腥味兒。

在當地縣城頗受百姓們推崇的老大夫被錦衣衛們不由分說帶走,百姓們見狀無不議論紛紛,不知老大夫如何惹到那一幫從帝都來的凶神惡煞。

至于老大夫本人也莫名其妙得很,直到見著傷者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被請來看診,還得慶幸錦衣衛把他的大醫箱也一並「綁架」了來。

織繡山水的屏風後擺著一張軟榻,女子伏在榻上,未醒來,有人從她背後剪開衣服,露出她右後肩上的傷。

老大夫瞧到那道惡化的傷口後臉色驟變。

醫者父母心,顧不得一旁督公大人虎視眈眈、威壓迫人,連忙吩咐準備熱水、烈酒和大量淨布,東西很快送至,老大夫淨過雙手第一步先清創。

「這是毒傷,一直沒好好處理,傷口周遭的肉已然變黑,幸好口子甚小也不算太深,姑娘身子骨挺好又年輕,只要把毒素清理干淨,退了燒,相信很快就能痊癒。」老大夫邊清創邊說明,已將壞死的血肉清除大半。

又忙了片刻,老大夫突然止住動作,兩條灰眉摟起,一臉沉吟。

「如何?」路望舒兩道劍眉亦擰起。

老大夫道︰「有膿血滲入肌理之間,要清除干淨需再深挖進去,怕會導致流血過多,亦不利傷口癒合。」

路望舒人眉峰成巒,徐徐吐息。「除深挖血肉外,您老可有其他法子能將膿血清出?」

老大夫點點頭,抱拳一揖。「可嘗試以嘴吸出,此法最為安全,就不知大人您這兒有沒有婢子或僕婦能幫得上忙?需得心細靈巧之人為好,且不嫌髒,如此方能听從老夫的指示完成這清創之舉。」

「我來。」

「嗄?」老大夫不確定耳里听到什麼,但訝然抬起的兩眼見到督公大人挪動位置,從坐在榻緣上變成單膝跪在榻邊,更加專注地望著姑娘家的傷口。

「該如何做,還請大夫示下。」他語氣沉穩,神情鄭重。

「……啥?啊,啊啊,是!」老大夫終于回神。

接下來一連串的指示,路望舒非常認真照辦,一樣先淨過雙手,跟著以烈酒漱口數次,再听著老大夫的說明一一執行。

吸出髒污,吐入痰盂中,如此來回了近十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現該有的鮮紅,老大夫在一旁喊停,湊上去再一次仔細查看後,終于確定姜守歲後肩上的毒傷已徹底清理干淨。

傷口既已干淨,余下就不成問題,老大夫囑咐督公大人再以烈酒漱口數次,隨即手法俐落地替眼前姑娘上藥包扎。

老大夫雙手動著,思緒也跟著動,悄悄想著,都說身為總領提督太監兼錦衣衛指揮使的督公大人手段凶殘陰狠、性情暴戾惡毒,可今兒個親眼一見……怎麼成了一顆痴情種?且為了治療姑娘家肩上的毒傷,對他這個平民老大夫甚是服從有禮哩!

除他這個老大夫外,督公大人沒允其他人進到這座山水屏風後,如此一來,治療時許多助手該做的活兒便自然而然落在督公身上,例如替傷者拭汗、留意傷者冷暖,並在他忙著清創時,安撫因過分疼痛而本能發顫的傷患。

當他覷見督公大人握住姑娘家不住顫抖的小手,靜靜地以拇指愛憐摩挲,又當姑娘家幾回疼到細細申吟,下意識掀開眼睫,督公大人都會對著她笑,甚至將姑娘家的小手抓到嘴邊親吻,那樣的安撫無聲卻強大,讓他看著一張老臉皮都要臉紅冒煙。

然後是將膿血吸出一事,他萬萬沒想到督公大人會直接就來,而且執行得那樣徹底,做得那樣好,當真是把姑娘家視作心頭肉那樣寶貝著。

總而言之,他親眼所見的「路閻王」非常名不符實,說是「痴情種」還差不多。

妥善處理好姜守歲的傷口,老大夫到底是醫者心,很是看不過眼,終于轉向路望舒一揖,以不容反駁的語氣道︰「大人左肩頭的外傷也容老夫仔細瞧瞧吧。您這麼隨意包扎,未能有效止血,如今裹巾亦都滲紅,可見止血粉用得不好,又或者根本沒用,如此放任實在不好,老夫瞧在眼里實在覺得……礙眼得很。」

相較一個時辰前莫名其妙被錦衣衛們從醫館帶走的那時,老大夫如今膽子變肥了。

這一邊,已遵照醫囑用烈酒漱口數次的督公大人從姑娘家身上收回視線,徐徐吐出一口氣,「那就有勞了。」

姜守歲隱約知道發生何事,盡管曾喪失意識,但的疼痛一次次將五感召回。

如此也許是好的,迷糊間感受到的痛不會太清晰,但又需要疼痛的刺激令她不至于在幽茫中游蕩太久。

只是她幾回掀開眼皮,男人那雙漂亮鳳目總對著她,彷佛在笑,卻讓她瞧著有些想哭,于是想一看再看,舍不得掩下眼睫,終于她揪住幾分清明,朝他游回。

「路望舒……」她軟軟喚出,引來男子注視,仍是那雙意欲深邃的鳳目,她牽唇喃喃。

「我要去尋你,我都想好了,要去尋你的……」

「姜老板是尋到本督了。」他縱容道,禁不住又握了握女子柔荑。

姜守歲的意識更清晰了些,記起被劫與獲救的種種,想著自個兒落難時明明斗志高昂、內心嚷著要自立自強,後來見他來救加上此刻見他在身邊,她忽然什麼想法都淡了,只想著依賴他。

她知道這樣很不爭氣,但也終于明白,對著他,在這男人面前,她可以徹底不爭氣。

「是、是阿舒找到我了……」她再次呢喃,輕眨了眨眼,眼角泛著光。

那一聲「阿舒」喚得路望舒左胸一緊,兩耳熱燙。天知道她被劫走的這十日,他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

她說他是個瘋子,也許他真瘋了。

小心翼翼將她橫抱起來,徐步走往與廂房連通的一間小室,這兒擺著一只大浴桶,桶中七分滿的熱水浸泡著幾味藥材,是老大夫診斷後特意開出的藥浴方子,有助于袪除體內毒素。

「你肩上有傷……」姜守歲忽地記起,眉目間浮現倉皇之色,卻也不敢妄動。

「無妨。」路望舒低聲安撫,彎,將她穩妥地放入浴桶。

熱呼呼的深褐色藥湯一下子漫到她胸口,她還不及吐息,水面下,那為了療傷而被剪破的衣物已被卸去,連衣帶裳全被他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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