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下) 第13頁

「說你只喜歡我,只看著我。」他嗓音沙啞無比。

「我當然只喜歡你,只想看著你啊!阿舒是混蛋!大混蛋!」

事後姜守歲思量許久,再三思量,得出一個結論——

她家男人很可能身體里藏著兩個靈魂,如今的他不記得自己曾是督公大人。

雖說結論荒謬,她還是忍不住偷偷向女谷主前輩請教,老人家听了呵呵笑——

「他把自個兒活成另外一個樣兒,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你偏要提那個他不喜歡的存在,他當然跟你強。」

姜守歲想起他是真太監時,面不生須,嗓音總刻意壓沉,下意識會躲著她的眸光,而當他主動與她四目相接時,常是因被她惹惱,對她怒目相向。

這一世他歷險保住身軀無缺,尋常為了掩人耳目得時時讓面皮白皙干淨,甚至得撲粉,學著那陰陽難辨的聲嗓,宮中諸多束縛與危險,他是賭上一條命撐過來的。

……好吧,她確實有錯,她認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懷著一顆懺悔又憐惜的心,她去到丈夫面前,老實道出內心想法,認真承諾,「阿舒就是阿舒,最喜歡你了,我再不會那樣欺負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家男人也正為田莊那一次亂鬧懊悔得很,不斷琢磨著該如何賠不是,結果……卻是這般結果?

他抱著她久久不放,眼中潮濕,喉頭有滿漲之感。

他拿著長滿落腮胡的臉一直蹭著她,像個大孩子,也像條大狗子。

之後春去夏臨,夏季尾聲,姜守歲被丈夫勒令不準離開清泉谷,連田莊都不讓去,因為她被女谷主診出喜脈,已懷胎兩個月。

而發現有孕在身的那一日其實挺混亂。

那時寬敞的廳堂上,谷主前輩正與路望舒說話,後者提及田莊在夏末秋初時分可收成的種種莊稼,屆時打算拉一些收成送進清泉谷,她就坐在一旁作陪,然後莫名其妙有些頭暈。

她一開始嘗試忍下來,但狀況很快變嚴重,她沒有真的暈厥過去,是腦袋瓜越放越低,覺得好像應該趴在桌面上會比較好,這時谷主前輩和她家男人自然就發現她不對勁兒。

她被丈夫一把撈住,隨即在谷主前輩的指示下送到最近的一張羅漢榻上。

即使身子不適,她亦能輕易覺察到丈夫的氣息和心跳明顯亂了拍,一下下撫著她額面的大手,那指尖溫度冰涼涼的。

她想開口安撫他,但舌根一動便覺心悶欲嘔。

慶幸的是有谷主前輩坐鎮,把過她的脈,眉角挑都沒挑,十足斬釘截鐵卻又雲淡風輕道︰「懷上了。足足兩月有余。所以你要當爹,她要當娘了。」

略頓,女谷主忽用命令口吻又道︰「當爹的給老身撐住,不要連你都發暈,這張榻子擠不下兩個大人,尤其你現在變得這般魁梧。」

本來暈得難受,听到肚里有娃兒,姜守歲先震驚得忘記的不適,緊接著听到女谷主警告丈夫不準暈倒,她竟沒心沒肺地笑了。

結果等到谷主前輩離開,她家男人雙膝一軟,最終還是跪倒在羅漢榻邊了。

……欸。

第十五章  真正的梅香(2)

再之後夏去秋來,秋去冬至。

算一算,路望舒自詐死離開帝都,到如今都已過去一年又七、八個月。

然後姜老板這一胎算是坐穩了,懷胎整六個月,有谷主前輩就近照看,加上要當爹的男人盯前盯後、看頭顧尾的,把體質原就極好的孕婦養得是既美又壯,跟牲口競價場上的漂亮擰≠子有得一拼。

也因為養得如此健壯,加之孩子尚未出世就是個體貼娘親的乖寶兒,姜守歲竟是除了一開始那一頓暈眩欲嘔外,再沒受過懷胎孕吐的折磨。

接著咱們姜老板就不安分了。

帝都酒坊外頭的生意多是由她一肩挑起,釀酒的活兒可以交給經驗老道的釀酒師父們,比她手藝好的多了去,但一段香的招牌得時時擦亮,雖說有元大哥和嫂子幫忙頂著,長時間少了她這個大老板出面,總覺得要在帝都行走,氣勢上弱了許多。

這一回路望舒拗不過妻子,而姜守歲也拗不過丈夫。

路望舒說,她想走一趟帝都,成啊,必須有他同行。

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又要拿命賭上一把,姜守歲後來甚至妥協了、服軟了、不進帝都了,但他就是下定決心,且無比堅定,非試一試不可,弄得後來竟變成她求他別去,他堅心如鐵一定要去。

最後還是女谷主出面,簡單一句話令她認輸。

「你瞧啊,他如今的樣子還是以往的他嗎?若覺不是,那就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吧。」

于是真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回走了。

如同當初的逃離,兩人一樣肩並著肩一塊兒趕著馬、駕著車,奔回帝都舊地,若要說這當中的不同嘛,一是心境,再者便是某人的外貌。

清晨馬車抵達城門口,還差一刻鐘城門才會開啟。

冬雪輕落,天氣頗寒,城門外已候著好多等著一早進帝都的買賣人家和尋常百姓,一見一輛樸實堅固的雙轡馬車也在相候,再見駕車板上坐著位魁梧高大的粗漢,滿臉落腮胡盡管修剪得挺漂亮,還是毛茸茸得幾乎只露出挺鼻和雙目,許多人不禁多瞄幾眼。

就在這時,車廂簾子被掀開一角,一名少婦抱著暖手爐探出腦袋瓜來,對那粗漢柔聲道︰「阿舒,進車廂里等吧,里頭溫暖多了。」

粗漢朝少婦搖搖頭,抬手欲把厚簾拉下,有眼尖的帝都百姓一下子認出那少婦身分,拱手上前寒暄。

「這不是一段香酒坊的姜老板嗎?姜老板這是……剛從外地返京?」

姜守歲瞧向問話的中年大叔,認出人後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悅來酒樓的趙老板,一段香承蒙您老兒照顧啊。趙老板也剛從外地返京?」

在她把問話丟回去後,一段談話你來我往順利進行,此時幾名帝都百姓也都認出她與悅來酒樓的趙老板,很自然地湊在一塊兒說話。

「姜老板,是說這位兄台是……」趙老板單邊手掌往上,比向端坐在駕車板上的糙漢子,話只問三分。

姜守歲嬌柔一笑,干脆從車廂內鑽出來,在粗漢的扶持下雙腳穩穩落地。「他是我相公,姓舒。舒舒服服的舒。」

「舒、舒服……舒服……」趙老板喉頭略哽,因為眼前的姜老板可不一樣羅,幾月未見,肚子竟然顯懷了!他趕緊定神,笑著又道︰「那個……姜老板去年回鄉招婿一事確實有所耳聞,今兒個好巧,能在這兒遇上賢伉儷,這位舒爺生得是一表人才、高大強壯,甚好甚好,姜老板這會兒是要當娘了呢,恭喜啊恭喜。」

「多謝。」姜守歲含笑回禮,一旁的「舒爺」亦點頭致謝。

這時城門開了,姜守歲又與趙老板和幾位相識的百姓說了幾句場面話,扶著丈夫的臂膀正要上馬車,一輛眼熟的驢板車卻搶出城門趕了過來。

「這位是咱們一段香酒坊的人,是咱們家姑爺,他還是春源縣最大田莊的東家,有良田千頃呢,扎扎實實就是個大地主,不信的話盡管去查,那兒的人可都識得他。」

今日驢板車上沒載酒,載著一名少婦和一個四歲多的女女圭女圭,少婦響亮的聲嗓讓在場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姜守歲見老實頭的元大哥趕著驢板車,載著元嫂子和元苗苗出城相迎,心里原本有些疑惑,接著听到元嫂子嚷嚷那一串,她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該哭該笑。

當時路望舒在不知山上演出「遭雷擊」一幕,之後拖著虛弱身軀趕回帝都尋她,他藏在一段香的那些天,元大哥和嫂子是唯二知情之人。

後來她亦把路望舒是假太監的事跟元家夫妻倆坦白了,並把自己與路望舒接下來的打算都交代清楚。

元家夫婦那時簡直驚呆,但極度震驚過後,待元嫂子的腦子能使動了,她便笑了,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姜守歲看上的男人確實是個「帶把的」,往後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嫁人生女圭女圭。

此次決定跟路望舒回帝都,姜守歲已事先跟元家夫妻捎去消息,結果今日就來了這麼一出,想來是元大哥和嫂子擔心路望舒冒險回帝都會被人認出,所以搶先替他正名,能拿出來顯擺的事全嚷嚷個遍。

只是瞧著听著,都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啊!

她暗暗苦笑,身旁男人的表情倒是挺坦坦蕩蕩,絲毫不怕被觀看。

果不其然,元嫂子話才喊完不過幾息,有人便開始竊竊私語——

「春源那一帶咱熟悉啊,最大田莊的東家確實姓舒,嘿,是個大地主還肯給姜老板招婿,其中必有緣故。」

「當然是有緣故啊,就喜歡上了唄,是說管他什麼招婿還是嫁人,怎樣都成,都好過當初被路閻王糾纏,幸虧督公大人命短,要不姜老板可慘羅。」

「你小點聲啊!」

「怕啥?路閻王早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還怕他听去不成?」

姜守歲沒再分神去听,而是招呼著元嫂子和小苗兒過來同乘馬車。

路望舒則向元大哥點了點頭,驢板車和馬車一前一後進城門,回一段香。

回家。

庭前的老梅樹又到花期,朵朵白梅佔滿枝核。

這是路望舒頭一次見識到這棵白梅樹滿開的姿態,近乎墨色的枝干撐起白燦燦的花朵,

宛若撐開白色大傘,立在樹下,風一來帶落片片女敕白花瓣,也拂了他滿身白梅冷香。

姜守歲找到她家男人時,庭前這一幕令她的呼吸瞬間窒了窒——以往他來尋她時,總愛站在這棵老梅樹下等著她迎去,而今她依然奔向他。

男人轉身抬頭,瞧見立在回廊上的她,見她小跑過來,他趕緊上前接人。

「小心,別蹦蹦跳跳的。」路望舒眉峰微擰,雙手摩挲著妻子的臂膀。

姜守歲安分應聲,抬手幫他拿掉落在發間的兩片梅瓣,柔聲問道︰「回來了,感覺如何?」

他沉吟了會兒,「嗯……感覺……我似乎嚇著那位元嫂子了。」

姜守歲聞言笑出聲,想到半個時辰前回到一段香,元嫂子抱著小苗兒下馬車後,瞬也不瞬直盯著路望舒瞧的眼神和當下表情,完全是傻懵了的樣子。

「嫂子說,她根本認不出你來。元大哥後來還偷偷問我,問你到底是哪位。」都要笑出眼淚了。

她拍拍臉頰調息,接著又道︰「然後啊,咱們在一段香這兒還得再辦一場喜宴,一來是要好好宴請酒坊里的老師父和伙計們,當然也會發喜帖給幾家老主顧,邀他們來同喜,二來是要把你鄭重介紹給大伙兒。」略頓,俏皮地眨了眨眼楮。「元嫂子既然把你嚷嚷出去,那咱們不鬧便罷,要鬧索性就鬧個大發,徹底坐實你就是春源縣人,你的身分就是田莊的大東家、春源縣的大地主,再無其他……阿舒覺得如何?」

這一次換他應聲,牽起唇淡淡道︰「大爺我本就是田莊東家,真金不怕火煉的大地主,元家嫂子嚷嚷的沒錯。」

姜守歲聳著肩頭笑到不行,都覺她家男人好像真的忘卻前塵,活得真誠坦率。

如此甚好。

姜守歲踮起腳尖親他,他的大掌隨即扶住她腰身幫她穩住,白梅樹下的親吻彌漫清甜氣味,他垂首才欲深吻,姜守歲忽地推開他的胸膛,低呼了聲——

「酒!」

「什麼?」路望舒一怔,蹙眉。「你現今不能飲酒。」

「不是不是。」她搖搖頭,跟著又點頭。「是『梅香』!」

她不好說明,干脆拉起丈夫的手快步走。

「歲兒小心,留意腳下,你慢點!」路望舒快要操碎心。

一會兒,兩人來到酒窖內,適才听到妻子提及「梅香」二字,此際又被帶進酒窖,路望舒隱約能猜出這兒藏有什麼。

「阿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還記得這窖中窖要如何開啟?」她柔聲問,被他扶著坐到一旁干草堆疊起來的小平台上。

「記得。上一世,我親眼見你打開過。」他並未蹲去敲擊窖中窖四邊的石磚,而是以腳尖按開啟的順序虛點了點,最後道︰「可是我不想打開。」

「為什麼?」鵝蛋臉滿是納悶。

路望舒隨她一塊兒坐在干草平台上,兩條粗臂盤在厚實胸前,鳳目斜睨著妻子,問道︰「窖中窖藏著你釀的梅花酒,是嗎?」

她臉蛋略紅,老實頷首。「是我這一世釀的『梅香』。」

「仍是為我釀的?」問聲微沉。

她臉更紅了,還是點點頭。「嗯。」

路望舒也點點頭,下結論。「既是為我所釀,那就是我的酒了,不許開窖。」

「為什麼?」她又問,非常不理解。

他雙目眯了眯。「要是打開窖中窖,取出酒,你想喝了我能允嗎?還不饞死你?」一頓。「既然沒要喝它,那就繼續窖藏,打開來作甚?」

「可是我……我那個……有點兒想……」

「有意見?」男人挑起一道劍眉,哼哼兩聲。「所以歲兒真饞了,是不?所以才想慫恿為夫打開窖中窖,緊接著你就會對我來一招軟磨硬泡,求得為夫心軟,最終讓你順勢順心地飲上幾口,對吧?」

「你、你干麼這樣?」被戳破心思,她小小惱羞成怒。

「為夫就這樣。」

「那還是我釀的酒。」試圖據理力爭。

「是你釀給我的酒,是我的了。」他坐姿四平八穩,講話慢條斯理。「要喝也成,等到歲兒把咱們閨女兒生出來,要辦滿月酒請客了,為夫親自開窖請你喝。」

听了這話,姜守歲瞠圓眸子。「你如何確定人家肚里懷的是閨女兒?連谷主前輩都不能斷定啊!」

路望舒咧嘴笑,一大把落腮胡也隨之飄飄。「我就知道是閨女兒。」

「你……實在……」被他鬧到都無言了,姜守歲好氣也好笑,粉拳捶將過去,被丈夫接個正著還順勢拉她入懷。

路望舒擁著妻子,單掌貼在那隆起的肚月復上,感覺內心漲滿情緒,是傾心傾慕,是牽掛羈絆,是溫暖歡愉,皆是懷中這個小女人帶給他的悸動。

他低頭親著她的雲鬢和女敕頰,嗓音變得低柔,「歲兒,你才是我真正的『梅香』。」她不僅為他釀酒,更把自個兒送給了他。

「噢……」姜守歲能懂他的情話,螓首埋在他懷里,听著他強壯的心音,呵呵笑出聲來,粉拳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捶,好害羞好歡喜。

他在她溫燙的耳畔邊輕輕又道︰「所以這胎如果不是閨女兒的話,咱們就一直生一直生,直到把閨女兒生出來為止,好不好?」

「你當是母豬生產啊?還一直生一直生是怎樣?」又被鬧了,姜守歲掄拳實捶。

她听到丈夫哈哈大笑,遭受到她的「暴力對待」也笑得那樣歡喜,惹得她也跟著笑開,兩條藕臂勾下他頸項,臉頰蹭著他毛茸茸的落腮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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