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馥宇這脾性完全是吃軟不吃硬,听到傅靖戰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好似所有事都核听從他的安排,這讓她的態度亦轉強硬,抬手便格開他的踫觸,並把輕敞的衣襟拉上掩實了。
「我已在東海生活得很好,一個人過得很好,我不回帝京。」她咬牙重申,一字字說得頗用力。
傅靖戰面若沉水,僅見眉目間微起波動,他直起上身繞到她對面的座位落坐,從小窗灑進的天光映出他半面俊朗的輪廓,然,背光的那卻顯得格外嚴肅,稜角分明。
他淡淡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徐聲道︰「漕幫幫眾先是助我這位欽差大臣平定東海海寇之亂,如今又搶先一步半道攔截,從人販子兼河寇手中及時救出十三皇女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你覺得我將漕幫的這些大功上報朝廷,再以密函詳細敘事呈于皇上眼前,屆時你的身分還能保密多久?」
謝馥宇對于自己的來處和出身,進學成長的所在,從來沒刻意保密,只是不願多提,能不提就不提。漕幫眾人才不管她打哪兒來,江湖上行走,水里來又火里去的,此已非常身,而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能做到同甘共苦的便是好兄弟。
但她若返回帝京,勢必又得面臨鎮國公府中的那些骨肉親情。當年她的離去,既是想成全自己,亦是不想讓祖父和祖母難受難堪,算是她當時能盡的最後一點點孝道。
兩老都對她眼不見為淨這麼多年了,倘若她突如其來出現在兩位老人家面前,真不知又要掀起如何的風波。祖母見到她肯定要傷心難受的,那麼道行尚淺、人間流連的她必然也會跟著難受,至于祖父那兒……誒,她真怕把老人家給氣出病來。
于是——
「傅長安,那你在上呈給皇上的密函中可以不要提我啊!」手握成拳,她胸脯明顯起伏,緊緊盯人。「你別管我也別提我,你盡可向朝廷彰顯漕幫的功績,只要略過我一個就好,咱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還不成嗎?」
一時間,傅靖戰想撲上去咬她的欲念都有了,然而心中怒火越盛,他表情越發深沉莫辨,「承蒙聖恩,受皇上偏信並托付重任,吾輩當粉身碎骨以報之,怎能遮掩事實隱匿不報?」他一臉冠冕堂皇,嘴角再次勾笑。「香香這是要我蒙蔽聖上,行不忠不義之舉嗎?你覺得本世子能答應嗎?」
這時候倒把世子爺的身分亮出來了。
謝馥宇怒火中燒,偏偏拿他沒轍,很清楚他就是沖著她來,不給商量余地。
就在她只曉得死死瞪人之際,傅靖戰兩指輕捻著單邊劍眉,淡淡又道︰「你即便將我蹬穿了也沒用,誰讓你恰恰救下昭樂和綠兒,又恰恰被她們倆認了出來,綠兒對你的七許還能守口如瓶,但要昭樂不說,絕無可能。」
他迎視著她,淺笑變成深深的一抹,「待皇上得知你的存在,極可能召你入宮覲見,屆時鎮國公府就不得不出來接招,而身為當事者的你又怎麼可能逃得掉、避得開?」
細細思量,她確實避不開、逃不掉。
在他傅靖戰有心操弄之下,時也運也命也,誰讓她見女兒家落難偏要出頭,誰讓她偏偏救下的是當朝最受寵的帝姬,昭樂失蹤一事在內廷必然已引起大風波,如今得以安然返回,身為爹親的皇帝老兒豈有不仔細盤問清楚之理。
而皇上問得越發詳細,她謝馥宇就越可能被提及,說實話,她若是當今聖上,為人父母心懸子女,在听聞一切後也定會下旨召見她這個人。
斟酌再三,盡管內心不甚痛快,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非隨他傅靖戰返回帝京不可。
是她惹出來的事,自然由她面對,只是此事延燒下去勢必會牽連鎮國公府,這一點確實令她頗為掛懷,也讓她對傅靖戰甚為不滿。
她不滿他,卻有人對他心生好感,簡直都快與之欷血為盟兼結拜成義兄弟了——
「來來來,哥哥我敬你一杯啊!白日飲酒方為人生至樂,咱們一醉醉千家,放眼望去哪兒都是飲酒作樂的好酒場,來啊來啊!痛快干了——」裴元擘一臂搭上傅靖戰的肩頭,平時就一副吊兒郎當模樣,飲酒後更是沒臉沒皮,似乎吃定傅靖戰不會怪他無禮,半邊身軀直靠過去。
第八章 隨我回帝京(1)
傅靖戰的確毫不生怒,面上甚至沒什麼表情,僅是將目光鎖定在不遠處的江面上。
漕幫的小翼自那日為追趕單桅船下了水,留著一艘一直未收起,這幾天成了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的玩樂之物,並由謝馥宇手把手親自教導操作方法。
此際船行在洛玉江上,前頭是河道提督安排的兩艘官船,漕幫大船則跟隨在後,謝馥宇就這樣駕著小翼帶著兩姑娘玩一段再追一段,返回帝京的途中便也不那麼枯燥到令她焦慮。
她無須刻意去看,渾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傅靖戰直勾勾的注視。
關于他倆的事以及她以往的身分,漕幫的大伙兒看著歸看著,卻也沒誰會追著她問個水落石出,這著實讓她松了好大一口氣。
只是一向不愛跟朝廷打交道的裴少主,這回听說漕幫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皇帝老兒龍心大悅有意召見,屆時定有滿滿賞賜竟然兩下輕易就被傅靖戰說服了,原本要返回東海的行程輕易一變,漕幫大船決定開往帝京。
她不得不懷疑,裴元擘進京面聖討賞其實是順便罷了,他主要是想「看戲」,看她和傅靖戰的這出戲會如何演變下去。
「宇哥……呃,宇姊姊,瞧啊,你快瞧,我能站穩,也知道怎麼轉向了,我是不是好厲害?」昭樂公主抓著帆桿子順著風向調整,亭亭玉立的人兒在小翼輕船上迎風笑開,女兒家的青春可喜更添神采,美得真像一幅畫。
「昭樂你玩好久,都說好要輪流玩的,該我了呀!」坐在小翼前頭的傅柔綠微鼓玉頰,輕聲抗議。
謝馥宇並未在這艘小翼上,而是泅在江水里。為了讓兩個姑娘在小翼上練好平衡感,她時而潛進江中,時而冒出頭來,幫她們倆穩著小翼並調整方向,好讓新手慢慢熟悉操縱的手感。
「公主確實厲害,才短短幾日就孰悉操作的手感,站得也頗穩,再繼續練下去很快就真能水里來又浪里去。」她真心稱贊,毫不吝嗇地比了個大拇指,又道︰「柔綠也很棒,非常出乎我的預料,記得你小時候怕水,沒想到如今能成功克服,這幾天你下了水玩得也挺好。」
謝馥宇自我省思過了,既然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且被迫與傅靖戰同行,那她首先得面對的故人就是昭樂公主和傅柔綠。
那一日她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同她們倆說明自身的狀況,她對昭樂公主和傅柔綠提及自身的鮫人族血脈,以及當年的「擇身」之變……唔,咳咳,當然略過傅靖戰在她成人「擇身」時所擔當的「角色」和提供了何種「協助」。
她原以為明白解釋過後就大功告成,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知曉她的莫可奈何,想來不會為難她,豈料兩只小的听完她的敘說後只曉得怔怔望她,下一瞬竟然放聲大哭。
「嗚哇啊啊——昭樂一直很喜歡宇哥哥,一直想宇哥哥當我的駙馬,嗚嗚嗚……駙馬沒了怎麼辦?」
「宇哥哥是綠兒的,綠兒是宇哥哥的,嗚嗚嗚……可是哥哥變成姊姊了,綠兒怎麼辦?」
謝馥宇才真的不知該拿兩只淚女圭女圭怎麼辦!
「嗚嗚嗚……小爺我心里好苦啊,我也好想當你倆的宇哥哥啊,無奈老天不仁、造化弄人,誰把我的男兒身還來啊嗚嗚嗚……」
結果就是耍賴比慘!
她嚎得比兩個小姑娘還響亮,只差沒在地上翻騰打滾,最後成功引發了姑娘家的惻隱之心,覺得她好生可憐,反倒雙雙安慰起她來。
除了重逢的頭一天場面混亂,這些天謝馥宇與兩個小姑娘已處得挺好挺自在。捫心自問,想來還是格外喜歡小女兒家,天真爛漫,可可愛愛的,逗弄起來特別有趣也格外讓人心生憐惜。
此時,她才欲開口要昭樂公主從小翼上下來,讓給傅柔綠玩一會兒,傅柔綠因為離她近些,正眨著眼楮好奇盯著她的耳後。
她心領神會,便側首大方露出耳後的腮裂讓兩個小姑娘家看個夠,「想必是因為今兒個潛在水里的時候較多,就自個兒裂膚生腮啦。」
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頭一次見識,兩顆小腦袋瓜倏地湊過來,又好奇又興奮。
「宇姊姊,我可以模模嗎?」
「我也想模模,會好輕手好輕手撫模的,可以嗎?」
「來吧來吧,給模,誰讓你們倆長得這樣好看,是美美的女孩兒才給模的。」謝馥宇瀟灑挑眉,眼帶桃花,立時逗得小女兒家咯咯嬌笑。
又玩鬧一小會兒後,謝馥宇將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送回前頭的官船上。
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其實對漕幫甚感興趣,向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私下問了她好多漕幫和江湖上的事物。
她們倆對漕幫大船上的各種機關亦興味滿滿,常纏著要上船玩耍,不過今日倒是都乖乖讓她送回官船,沒有半句異議,因為傅靖戰此時就在漕幫大船上。
昭樂公主鬧這麼一出,鬧到把傅柔綠也拖下水,累得內廷宮中與安王府雞犬不寧,動用了大批人馬才將事情擺平,這中間還得慶幸老天爺保佑,及時將兩個姑娘全聚全尾找回來。
大伙兒憐惜遇劫歸來的十三公主與小郡主,在無比慶幸之余,唯有傅靖戰冷臉以對。
都說長兄如父,他傅靖戰之于傅柔綠,不僅長兄如父還如母,私下當真是把親妹子傅柔綠抓到面前來訓斥到哭,而昭樂貴為公主,他盡管怒斥不得更不能動家法,卻能以迫人的目光和冰寒臉色待之。
結果可想而知,兩姑娘家一到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見他這時候就在漕幫大船上,她們倆才不會傻得晃到他面前自討苦吃。
官船上,宮人和嬤嬤們早都候在前頭甲板上。唔,應該說,從一開始昭樂公主,下水玩耍,他們就一直守在甲板上緊盯江面不放,生怕出什麼意外。
其實宮人和嬤嬤們是極不贊同昭樂公主去玩那個什麼小翼輕船的,但勸歸勸,墅公主全當成耳旁風,加上有傅靖戰這位安王世子爺的默允,他們這些奴才才會天天擔驚受怕。
此時一見公主和郡主終于回船上來,淨布啊大巾子啦全都朝兩姑娘罩了去,兜頭罩腦襄了她們倆一身,連手爐都備上,並簇擁著趕緊回船艙去。
這溫暖的初夏時節,且日正當中,準備手爐是哪一招?
謝馥宇兀自搖搖頭笑了,駕著小翼一個俐落轉向,眨眼間便回到漕幫大船這邊,她將小翼的船繩系在大船船尾,隨即抓著船舷邊上突起的部分,翻身躍上甲板。
「呃?」甫站穩,一個轉身卻嚇了老大一跳。
被裴元擘纏著白日飲酒的傅靖戰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兩手攤開一件男款披風,不由分說已罩上她濕淋淋的身軀。
「我不需要的,都習慣了,何況又不冷,唔唔……」一方棉布當面襲來,幫她拭臉擦頭,把她欲說的話全堵回嘴里。
等等!現下是什麼情況?
她好像听到好幾聲噗哧一笑。
回過神來,她邊躲開邊搶下猛往她臉上擦拭的大棉布,瞪著對她「下狠手」的傅靖戰急聲道︰「我自個兒來就好,你站著別動……你、你別再亂動!」
在場又听到好幾聲噗哧笑音響起,當中肯定有裴元擘的分兒。她實在不想讓漕幫的兄弟們「看戲」,但傅靖戰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最令她感到頭疼。
盡管已帶著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練了幾日小翼的操作,想來是直到今日他才有空在一旁看著她們下水練習。
他一直挺忙碌,雖說河道水軍護著一行人往帝京而去,但拐走昭樂公主與傅柔綠的那群河寇並未被一網打盡,若不是急著想將皇上鐘愛的帝姬以及自家親親妹子送返回京,他定會順藤模瓜細細詳查,而非如現下這般,許多要務僅能利用河道提督的兵力去辦,自身能做到的不過是時時監督。
謝馥宇不禁暗暗慶幸,還好今日是他頭一回見她帶女兒家們下水玩耍,若是他每一次都當著眾人之面如此這般照看她……老實說,她當真消受不起。
「我把昭樂公主和綠兒送回船上,你也該回前頭官船了,我可用小翼送你過去。」謝馥宇只想他離得遠些,他靠得太近,她又要渾身不自在。
傅靖戰並未立即答話,卻是伸手踫觸她耳後,腮裂在離開水中自動合起時格外敏感,她身子不由得一顫,本能地格開他的手。
傅靖戰神情難測,語氣徐沉。「適才能任昭樂和綠兒觸模,換作是我就不給踫了?」
「安王世子爺又不是漂亮好看的小姑娘家。」她想也未想堵了他一句,心跳如鼓,耳根發燙,他就是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尋常時候的自己。
聞言,傅靖戰一怔,劍眉微挑的臉上依舊沒太多表情。
他雙手改而負于身後,忽地問︰「你回帝京會在何處住下?裴元擘等漕幫幫眾將在京中的漕幫大貨棧落腳,據我所知,那里便如一座大雜院,你身為女子住那兒並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我跟著大伙兒都混了這麼些年,大伙兒能住,我自然也能。」她語氣略沖,偏不肯看他的臉,顯然對于他強迫她回帝京一事仍耿耿于懷。
但他不能不去逼她、強迫她。
傅靖戰心中清楚,唯有她返回帝京,坦坦然站在所有人面前,他才能有機會將她光明正大地挽留在身邊。
他任她離開七年有余,而今重逢,他終能確定這一份深藏的、朦朧的心意,曾是懵懂不知,幽微而迷茫,但得以來到她面前,見到她、靠近她、擁抱她,他已無法再放手。
「你回帝京的住處,听我安排便是。」他就想待她好,想讓她舒舒服服的,無奈表情不對,口氣不佳,用字遣詞也不妥。「我知道你不會一進帝京就直奔鎮國公府,但你也非回去不可,哪一日你想好要回去,我再同你一起。」
他這根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鎮國公府的人事物永遠是她內心深處的一道逆鱗。
謝馥宇對他原就一肚子氣未消,此時又被他霸道的態度惹惱,若非大船甲板上還有兄弟兄們明目張膽看著,她都想把手中擦得已然濕透的大棉布朝他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俊龐砸過去。
「小爺我自個兒的事,由我自個兒看著辦,不勞安王世子爺費心!」不能當眾動粗,只好一字字狠狠招話。
撂完話,她推開他大步就走,頭也不回躲進船艙中,來個眼不見他為「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