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卿長安(下) 第5頁

如同一瞬間的沉淪,謝馥宇這一時間只覺無盡恍惚。

她眼底泛潮,有些不知所措,緩緩收回手,望著他微微紅腫的嘴,驀地感覺到自個兒的唇瓣亦紅腫發麻……

她一直以為與他永遠是摯友、是能為其兩肋插刀的好兄弟的關系,但兩人之間緣分深纏,命中交織,她若不能掃清內心那一層迷惘,橫在彼此間的鴻溝便永遠不能被跨越。

只是問題在于……她是否真心想跨越?

「停車,我要自個兒走回石橋巷,你……你別跟來。」盡管走回去得花上大把時間,但絕對有助于思考,她需要好好想想。

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治」她亦得慢慢來,傅靖戰忍著擁她入懷的渴望,忍得五六腑都快移位,最終還是讓馬車停下,由著她下車離去。

心中落寞在所難免,尤其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瀟灑走人。

他其實也想學學她那股子瀟灑勁兒,不管是那時候少年郎的謝小爺抑或是如身成女兒家的她,那灑月兌俊逸的氣質渾然天成,誰也比擬不上。

真比不上她的,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

該怎麼做,才能霸佔她的所有?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心甘情願為他停留?

這一日,謝馥宇「跳馬車」後徒步走回自個兒位在石橋巷的小宅院時,老早已過了午膳時候,但有人管著灶房就是天大不同。

俞大姊得知她尚未用飯,很快幫她下了碗打涵面,面條是俞大姊親手 的,加進面里的食材著實豐盛,分量也足夠,再配上幾色醬菜一塊兒享用,美味到令人痛哭流涕。

謝馥宇痛快飽食一頓,即便吃到雙眼潮濕,那定然是因俞大姊的廚藝太讓人感動,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隔日入宮覲見,事情進行得比想象中順利。

她早早就抵達皇城門口,未料安王府的馬車比她更早到,車窗細竹簾子高高卷起,閑坐車中的安王世子爺露出好看的側顏。

傅靖戰也沒逼她,更沒同她交談,僅是四目對上了就不挪移,淡著笑,靜靜瞅著她。

謝馥宇真不知自己究竟著了什麼道,最後模模鼻子自個兒爬上安王府馬車,讓傅靖戰陪她一同等候鎮國公到來。

「你不用特意陪祖父和我進宮,那宮中內廷我也不是沒進去過。」與他面對面坐著,一下子又想到昨日在這馬車里發生的事,想到他的表白和熱烈的唇舌,謝馥宇一口氣得分三回才能吸足,胸口躁動難平。

傅靖戰為她遞溫茶、送涼果,輕沉道︰「同你在一起,心里歡喜。」

以杯就口,謝馥宇慶幸茶湯尚未含入口中,要不肯定會到直咳。

他這是豁出去了是嗎?

昨兒個跟她老實交底之後就像解除封印,于是什麼話都敢說了?

還好一杯茶尚未喝盡,鎮國公的車駕便也來到,她連忙下車相迎,當作沒听到他說的話。

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皆得恩旨,兩家的車駕可直入皇城,由于皇上召見之人是鎮國公與她,因此她改而與祖父同乘,兩輛馬車遂一前一後進入皇城城門,直到宮門之前。

馬車從皇城城門走到宮門口,約莫一刻鐘,謝馥宇覺得這是世上最長的一刻鐘,國公爺大馬金刀端坐著閉目養神,她則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個兒紋風不動。

「你要是個男孩兒該多好,偏偏天要與我謝家為難……可恨!」鎮國公突然打破沉默,眼皮子掀也沒掀。

謝馥宇決定不理會這頑固老人家,這瞬間她竟還能暗暗相較,想著是與傅靖戰同乘馬車比較煎熬,抑或是跟祖父同乘比較折磨人……可見她的心性當真被磨得越發強韌,遇到難堪的事還能自嘲自娛。

宮門口早有一名內侍官候在那兒,領著鎮國公、傅靖戰和她入宮。

午後,皇上在作為起居室的懷暢閣小憩過後召他們入內覲見,特允安王世子爺陪同。

一開始謝馥宇沒怎麼說話,畢竟有鎮國公頂著,等到皇上听完她父親當年在東海與她鮫人族的娘私訂終身的這一段後,皇上便把「矛頭」指向她,問題接二連三,更詳細詢問鮫人族「擇身」一事。

原以為皇上會懷疑她是自小女扮男裝,是這回被昭樂公主認出了才不得不編故事,哪里料到皇上卻對著她笑道——

「朕曾見過你們幾個鬧在一塊兒,當時是盛夏時節,朕的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東宮太子,他和你還有長安竟跳進御池泅泳,還打起水仗,那時候你們個個袒胸露背,確實是少年郎無誤。」

謝馥宇聞言臉都漲紅,確有此事啊,若非皇上提及,她都忘了。

猶記得那時還把水潑到突然現身的皇帝身上,嚇得始作俑者十一皇子傅書欽登時連吞好幾口御池池水,還是她與傅靖戰硬把人拖上池邊的。

「臣記起此事了,皇上當時龍袍都被潑濕弄髒,卻哈哈大笑罰咱們三人把御池池底的淤泥清干淨,並未真的降罪。」

皇上依舊哈哈大笑,捻著美須道︰「朕記得你們三個可是連續清了五日才將池子清干淨,這還不是降罪嗎?」

謝馥宇坦然道︰「在盛夏時節艷陽高照的大白日里,能領旨泡在清涼御池里游來游去、潛入浮上的,半點不受罪。」其實僅需兩日就能清理好御池,但皇上沒給完成的期限,所以傅書欽、傅靖戰和她就慢悠悠地邊玩邊清理,如此才拖延成五日。

她的回答讓天子捻須又是一陣大笑。

就在她以為事情全解釋清楚,該答的都答好答滿,皇上卻使了一記「回馬槍」,命內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先行退下,皇帝老兒要單獨問她話。

傅靖戰臉色微變,欲留不能留,仿佛一個錯眼不見,她就會受委屈似。

謝馥宇倒不覺得皇上留她單獨說話會出什麼事,總不可能要她月兌衣月兌褲看看是不是真成女兒家吧?好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驗明正身,宮里多的是嬤嬤、姑姑和宮婢,月兌給她們查看她也不覺肉痛。

她家國公爺都走得不見人影,他傅靖戰還杵在原地不走,謝馥宇心頭一軟,不由得揚唇露笑,給了他一抹淘氣少年時似曾相識的笑,攏著湖光天色浸潤年少情懷,既瀟灑又帶安撫的笑。

沒事的,有事我自會大鬧,你知道我很會鬧的。

她眨眨眸又眨眨眸地打暗號,他終于回應一笑,那道順長高大的身影這才徐步退到外邊。

第十一章  老實交底了(2)

結果,果然如她內心所猜測,皇上是要進一步盤問她關于鮫人族的事物。

她想應是昭樂公主對皇上提及她與鮫人族時,把許多事都說得太過神奇,導致皇上好奇心暴增,非逼著她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聖上明監,臣得把話擋在前頭了,臣體內雖有鮫人族血脈,但皇上就算把臣吊起來痛打一頓,甚至拔光臣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把臣折磨得淚眼汪汪,那眼淚也沒法兒變成珍珠的,所以皇上千萬別打臣,那只會大費力氣,沒珍珠可攢的。」

懷暢閣中與皇帝老兒獨處,皇上都要她隨意些了,那她恭敬不如從命,當真隨意起來,「還有還有,皇上也別擔心鮫人族會給咱們天朝帶來什麼戰亂,臣去了東海尋到我家阿娘後,無數次潛入海底,當真除了我家阿娘,再也沒見過其他鮫人。听我娘親說,鮫人族盡管壽命很長很長,但並非長生不老,而今族中雕零,七海之大各自離散,欲延續純粹的血脈變得無比艱難,所以避無可避,幾百年後或千年後,最終將迎來滅絕。」

皇帝老兒听得津津有味,還問了許多關于她家阿娘的事兒,就連她的「擇身」過程和感受,皇上都想探知。

只是……要她如何敘說?

她當年發作時可是不管不顧、沒臉沒皮地強上了某人才得以安生。

而那個「某人」此刻就杵在懷暢閣外,讓她一想起過往,連結著今日,一顆心從里到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為之羞愧不已,煩躁不堪,又有種近乎傾塌之感。

明明想好一個人紅塵渡此生,臨了才發現不管是年少的自己抑或是女兒家的她,宛若兩世的浮生都有他來渡她的紅塵。

好煩啊,越想越煩……

最後的最後,她是使了壓箱底的大絕招才滿足了皇帝老兒的好奇心——

懷暢閣既然是皇上的起居室,必然備有人工浴池,她毅然決然跳進浴池中,當場「展示」自個兒是如何在水底下生存,並讓皇上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耳後生腮,如何在水中呼吸吐納。

她大大方方毫無保留地「表演」,還把在東海、在漕幫許多因生腮而如魚得水的事件全數報上,當中有不少糗事也有很多趣聞,讓皇上听得津津有味又哈哈大笑。

許是她坦率的姿態令皇帝老兒戒心全無並龍心大悅,皇上在收斂笑意後,兩指捻著淡淡問道︰「所以你想求什麼?」

……她沒想求什麼啊。

望著一臉怔然的她,天子又道︰「你已非男兒身,鎮國公府的宗族傳承與爵位承襲之事,想來你已被排除在外。想當年是渾不怕、享帝京盛名的富貴少年郎,而今身為女兒家的你想求些什麼?關于鮫人族血脈又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難得受天子青眼垂垂,她真的很認真地想過又想,結論是——

「臣僅求一生自在。」

「一生自在嗎?唔……即使你身上的鮫人族血脈傳得人盡皆知,亦無所謂?」天子問。

「臣並不以身上的鮫人族血脈為恥,又有何所謂?」她平靜作答。

「那鎮國公府的一場富貴呢?原是屬于你的爵位和事物,如今生生遭到剝奪,你當真不爭?」

這挑撥離間的帝王之術啊!還以為她沒法識破嗎?

但識破又如何?難不成還能當場戳破?

謝馥宇內心長嘆一口氣,仍堅持初心。「回皇上,臣的性情向來自由自在慣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宗族的地位沒了就沒了,那該擔當的責任自然也沒了,臣一人飽全家飽,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上聞言微楞了楞,忽地揚眉頷首,一根食指點啊點地一直點向她。「你……你你你這小子……好!甚好!不論你是隨漕幫打掉了海寇又或是當日及時救下朕的昭樂公主,但憑你這番心胸和見地,都讓朕想給你一個痛快。」

……等等!

「痛快」指的是啥玩意兒啊?

謝馥宇一顆心猛地抖了抖,驚跳到都要岔了氣。

天子的「給你一個痛快」……到底是怎樣的「痛快」?

他娘的,一向號稱心寬膽肥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走出懷暢閣時,未時已過,明明午飯吃得甚飽且才過去一個多時辰,謝馥宇此際又覺饑腸轆轆,果然覲見皇帝是一場體力活兒,都餓得她有點頭發昏。

發昏的腦袋瓜直接撞在一堵厚實胸牆上,她雙肘被穩穩扶住。

一抬眼就望進那雙熟悉的深目中,她微微牽唇,下意識喚了聲。「長安……」

傅靖戰臉色驟變,拉著她避到宮牆一角,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最後停落在她仰起的臉上,緊聲問︰「發生何事?為何會換上這一套女子宮裝?可是皇上對你做了什麼?為何沒有呼救?」

謝馥宇被他嚴肅到近乎嚴厲的表情給弄怔了,是听到一旁有人提醒般低聲一咳,這才教她回過神來。

發出咳嗽聲的是一名中年內侍,正是之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退出懷暢閣的那位殷公公,可能此時也在等著領她出宮。

謝馥宇一眼便明白過來,伴君如伴虎啊,看來這位殷公公應是傅靖戰養在皇上身邊的眼線,于是她朝對方頷了頷首,殷公公斂眉一笑,很識趣地退到他倆的視線外。

謝馥宇這時候才又看向面前男人,壓低聲音,把自己在懷暢閣里與皇上的對話和發生的事大略告知——

「……事情就是這樣,我潛在人工浴池里讓耳後裂出腮來,皇上看得嘖嘖稱奇,這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甘願放我出來。從人工浴池爬出來,我衣服都濕透了,皇上就賜我這一套全新宮裝,衣服是我自個兒換的,沒被誰欺負了去。」說到最後突然笑出來。「傅長安,你到底有多擔心我?」

他目光深深,看得她雙頰浮紅。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卻是抬手輕撫她的耳後,那里的裂腮剛剛合起,膚上猶留淡淡紅痕。

謝馥宇不太自在地避開他的手,連忙換了個話題,訥訥道︰「那個……皇上說要給我一個痛快,呃……說是要給我賞賜,我听著有點暈暈然,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傅靖戰暗嘆了口氣,收回手。「不說漕幫打海寇之事,光憑你及時救下昭樂公主,皇上給你賞賜那也理所當然,哪里會是壞事?」

「可皇上剛剛說了,要收我當義女,還要賜封我‘縣主’的品級,更要著禮部挑個好日子宣旨冊封。」她一臉茫然加頭疼模樣,兩手在胸前揮啊揮。「皇上竟然還說,我這泅泳之術加上天子義女的頭餃,上場能打仗,尤其是打水戰,定然無往不利,下了場還能推我這個義女出去和親,你說你說,有這樣賞賜人兼算計人的皇上嗎?」

「咳咳——」雖然避在他們看不見的所在,但殷公公眼觀四面、耳听八方,仍能營盡提醒之務,小心禍從口出。

傅靖戰這會兒也有些楞怔了,真真未料皇上會給這般賞賜,也許是憐惜她被剝奪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被迫從少年兒郎變成女兒身,所以才想賞她一個縣品級的名號,甚至收她為天子義女。

他揚唇笑,牽起她的手。「不怕。不是說無往不利嗎?只要打勝仗,自然不用你去和親。」他牽著還在一臉糾結的她往宮外走。

此時殷公公現身跟了過來,傅靖戰淡然道︰「公公請留步,本世子自會送謝家小姐出宮。」

聞言,殷公公欠身一禮,笑道︰「那就有勞世子爺了。」

謝馥宇再次被牽著走,腦子里還在琢磨皇帝老兒給的這份賞賜是好是壞,傅靖戰與她說些什麼她也沒怎麼回應。

「……所以鎮國公已先行出宮,謝家馬車應該早就離開,香香可來與我同乘,要我送你回石橋巷那兒?還是……你可要隨我一道回安王府?」

「啊!」她驀地低呼了聲,因為抬眼正巧望見一名小內侍領著裴元擘迎面走來。

傅靖戰立時察覺被他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很快抽走,不再由著他牽握。

此時負責領路的小內侍帶著裴元擘走近,小內侍停下來朝傅靖戰施禮,裴元擘也與他抱拳一禮,並簡單寒暄幾句。

小內侍不得不提醒,說是皇上召見,可不能讓皇上久等,因此裴元擘只得與他們匆匆別過。

傅靖戰發現,盡管裴元擘並未與謝馥宇多有交談,兩人卻都暗暗打著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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