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如今已是沛國王妃,過的是舒坦的日子,自然是不希望再卷入戰爭,」黑衣人忿忿地道,「但她不該這樣阻止少主,畢竟少主你身負重任……」
「我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雁皓軒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況且最近身上也不太舒適,更不想為前塵舊事去操什麼心。」
「少主,你能瞞得過王妃,卻瞞不過屬下,」黑衣人連忙道,「屬下知道少主一直在偷偷習武,書齋里的暗格還藏著幾大卷軍政要策,少主的鴻鵠之志尚在!」
稱心听著,不由得一驚。
她在書齋當值這麼久,居然沒發現暗藏玄機,看來雁皓軒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不求上進,他平素頑劣的外表難道只是偽裝?
借借燭光,稱心端詳著雁皓軒那張被黑暗吞沒了一半的臉,只覺得彷佛與平日頗有些不同,美顏失去了溫暖與舒展,變得肅殺而陰冷。
「少主,你也知道屬下們為了這一天,已經苦苦等待了十多年了,」黑衣人情緒激動,「若少主就此放棄,屬下立刻在此自刎!」黑衣人說著,當即抽出佩劍架在自己脖子上。
雁皓軒神情微動,看得出他是在意這個屬下的,然而他的身子依舊不動,不打算因威脅便就此妥協。
黑衣人加強手上的力道,讓脖上滲出鮮紅的血來,一滴、兩滴,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尉遲,」雁皓軒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你何苦如此?我也知道,你們這些年來忠心耿耿,為了我,不惜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與妻小離別。但我自小受姑姑的養育之恩,實在不忍傷她的心,況且當年姑父為了救我出囹圄,以沛國邊關之利與那呼蘭拓做了交換,我只怕答應了你,會給沛國帶來麻煩……」
「屬下也沒有辦法,若少主不答應,屬下一干人等也無顏活在這世上,只怕到了地府,也無顏去見……去見……」
他脖子上的傷痕越來越深,皮開肉綻的,只怕是再深一分,便要傷及動脈。
稱心在窗外听著,雖沒听清楚全部詳情,但也猜到了大半,這雙方僵持不下,只怕會鬧成慘劇,于是她急中生智,忽然提聲大喊道︰「少主!少主……」
屋內兩人皆是一怔,顯然沒料到在這夜深人靜之際,竟會有人過來。
「少主,我是稱心……」她的嗓音越揚越高,「我好像掉了些東西在你房里!少主,少主,你睡了嗎?我可以進來嗎?」
雁皓軒給黑衣人使了眼色,黑衣人終于被迫收了劍,匆匆打開另一面的窗,飛躍而去,彷佛一只消失在夜色中的大鳥。
見到黑衣人離開的蹤影,稱心這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她在書齋當值的時候,曾疑心窗外有鬼,現在看來,那「鬼」便是這個黑衣人吧?那一天想必也是雁皓軒密會此黑衣人的日子。
「少主、少主,你睡了嗎?」稱心繼續裝模作樣的大喊道。
「听見了,別瞎嚷嚷。」雁皓軒清冷的聲音傳來,「進來吧。」
稱心理了理發絲後,推門而入,堆起一張笑臉,給依舊斜坐在椅子上的雁皓軒請安行禮。
「少主,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啊?」她小心翼翼地道,「打擾少主了。」
「何事?」他淡淡地問。
「奴婢掉了支簪子,想來想去,白天奴婢也只有在少主這里待過,所以才冒昧過來尋一尋。」稱心回答著。
「什麼簪子這麼寶貝?」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一眼便識破了她的謊言,「你這丫頭平素也不是這麼在意打扮的人啊。」
「是奴婢的娘留給奴婢的,」稱心鎮定心緒的說道,「若是別的簪子,倒也罷了。」
「什麼樣式的簪子?」他故意刁難的問,「或許我見過,你說說看。」
「不過是一支普通的素銀簪子,」稱心語氣平穩的回答,「但對奴婢來說,卻是一個念想。」
「好吧,你找找吧。」他側了側身,暫時放過她不再逼問。
稱心佯裝在屋里仔仔細細的找了一回,眼楮盯著地面瞧,腦子里卻是一片混亂,只想趕快把這出戲演完,別讓自己難以月兌身。
一會兒之後,她稟報道︰「回少主,奴婢已經找過了,但屋里都找不到,奴婢想或許是掉在院子里了,此刻夜深,奴婢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找。」
「你也知道此刻夜深了嗎?」他嘴角輕挑,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這丫頭一向守規矩,怎麼方才會在我屋外大呼小叫的?既是明早再做也可以的事,為何非得現在做?」
「奴婢……因為娘親給奴婢的念想不見了,所以一時著急沒有多想……」她語氣有些囁嚅。
「這不太像你的性子,」他打斷她的話,「平素就算再急,你也是個性子膽大沉穩的。」
「奴婢的性子哪有膽大沉穩?」她順口接話,「上次少主還笑話奴婢怕鬼呢……」
「哦,對了,我倒是想起來了,上次在書齋里,你以為鬧鬼,」他忽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那麼這一次呢?你不會又以為鬧鬼了吧?」
「啊?」她假裝听不懂。他會這麼問,是猜到她站在窗外偷听嗎?!
「我倒是覺得奇怪,你既然這麼怕鬼,到了晚上應該要躲在被窩里才對,為何會走夜路來這?就算是要找重要的簪子,也不用急于一時,再過幾個時辰天色就亮了,再找也不遲。打擾主子可是大罪,你卻寧願冒犯而來,為的是什麼?另外,你就不怕我已經歇下,白走一趟的再模黑回去?」
「嗄?!」稱心真希望自己此刻真的耳背。
「難道是替我解圍?」他突然露出淺笑,笑容里卻有一種肅然可怖的神情,「怕本少主被鬼抓走?」
今夜的他,確實不像平素的他,平素的他總是嘻嘻哈哈的,但今天,他難得如此正經。
「少主不是說世上沒鬼嗎?」稱心跟他打著馬虎眼,「怎麼今晚做此鬼神之說?奴婢著實不太明白。夜深了,少主早些歇息吧,」
「方才你找了半晌,有看見地上有什麼嗎?」
「啊……什麼也沒有啊。」他什麼意思?稱心不解他為何這麼問。
「這地上的血,你沒瞧見?」他故意揚高聲音嚇她一跳。
「啊!天啊……這……少主你流血了?」她今晚說了多少個「啊」了,她已經記不清了,現在她最想的是離開此地。
「你盯著地板找了這麼久,卻瞧不見地上的血,這說明什麼?」他沉聲道,「說明你是故意視而不見!」
的確,她沒什麼當細作的經驗,顧了這頭,就顧不到那頭,憑他的精明,怕是早就把她看穿一萬遍了。
「明兒個你去帳房領兩百兩銀子吧。」他出乎意料地道。
不明白他為何話題說到銀子上頭,「領銀子?」她怔住。
「算是你回家的盤纏。」他聲音冷然。
「什麼?!」
就這樣,冷不防地宣布了她的死刑?所以他也不打算問問她的來歷,問問她方才到底听到了什麼,若是細作,潛入這莊中到底有何意圖嗎?
就這樣,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
看著不再看她一眼的雁皓軒,稱心傻在當場。
稱心站在大日頭底下,靜和莊里的幾個大丫鬟立在台階上,皆冷冷地瞧著她。
「幾位姊姊,還請通傳一聲,」稱心低聲下氣地道,「今日我要離莊了,想與少主道個別。」
幾個大丫鬟誰也不言語,一臉冷淡的神情。
稱心內心一嘆,看來是沒人要替她通傳了。
這莊中的丫鬟,即使苦熬多年做了一等大丫鬟,平素在雁皓軒寢閣也只是輪流值守,從沒有誰像稱心一般,單獨服侍雁皓軒半個多月。
莊中早已私語紛紛,說是雁皓軒情竇初開,看上這個也不知從哪里來的稱心,至于她到底撞了什麼大運能得少主青睞,大家都一頭霧水。
不過,伴少主如伴虎,昨日雁皓軒忽然傳令,讓稱心收拾東西走人,莊內丫鬟們皆大歡喜,恨不得她連夜就卷包袱滾蛋。
所以她此刻站在這里求見雁皓軒,又會有哪個丫鬟樂意替她通傳呢?
「你還是快走吧,」終于,為首的丫鬟發話了,「少主在午睡,也不知何時才會起身,這日頭這般毒辣,你被曬昏了就別怪我沒提醒你。」
「咱們少主的脾氣你也知道,」另一個丫鬟緊接著道,「從前也不知有多少丫鬟無緣無故便被少主打發了,也不見別人像你這般痴纏,少主待你已經夠仁厚了,多添了一百兩銀子送你還鄉,你還不知足?」
現在她終于明白那些丫鬟無故被打發的原因了,想來也不是雁皓軒真的脾氣古怪,而是那些丫鬟或多或少撞見了那黑衣人,為了以防萬一,雁皓軒只得將她們遣走。
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要有人長久地待在他身邊伺候,待得越久,越有可能窺悉他的秘密,所以無論丫鬟們是否犯錯,都得定期打發。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見少主一面,」稱心堅持,「少主若不出現,我便站在這里等著。」
大丫鬟們相視一眼,心下想著她定是魔怔了,從前也有很多女子為了少主瘋狂,她們早已見怪不怪,于是也懶得再理稱心,由她站在雁皓軒院落門前的台階下。
稱心自認吃過些苦頭,覺得在太陽底下站一站也不礙事,誰知這兩年來她享了些福,身體被養懶了,倒不如從前,不過才一個時辰過去,她就汗流浹背還隱隱覺得頭暈。
她的身子開始搖搖晃晃的,腳下也有些不穩,突然一個踉蹌,她跪倒在地。
一雙繡滿金色雲紋的靴子踱到她的面前來,稱心緩緩抬起頭,看見雁皓軒不知何時如從天而降般,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你怎麼還在這里?」他的語氣里似乎有些不耐煩,「還沒去收拾東西嗎?」
看見雁皓軒,稱心忍著頭暈、強撐住身子說︰「少主……奴婢無家可歸,還請少主不要打發奴婢。」好不容易混進靜和莊,她不想這樣半途而廢。
「莊戶人家一年不過只二十兩銀子的花銷,給了你兩百兩,也夠你花上個十年八年了。」他表情冷酷地道,「就算無家可歸,那又怎樣?」
「那十年八年以後呢?」她厚著臉皮說,「奴婢豈不是還是會餓死?」
「坐吃山空當然會餓死,而且你這話說得奇怪,難道我靜和莊要養你一輩子?」雁皓軒挑眉反問。不在靜和莊當丫鬟,是不會去別的地方當丫鬟嗎?
「奴婢想留下來,盡己所能留一輩子,這樣就能吃莊中一輩子的俸銀了。」她坦白得有點過分。
「哦,你有何本領,能在我莊中待一輩子?」他語氣中滿是嘲諷。
「奴婢……」稱心快速思考後說︰「奴婢可以替少主打理書齋,少主不是夸過奴婢懂行嗎?」
「從前沒有你,我那書齋也是好好的。」他不為所動。
「奴婢還可以每日替少主挽發,」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只希冀他能留下她,「少主不是說,奴婢挽發俐落嗎?」
他那一頭長發,又順又滑,像一汪握不住的流水,別的丫鬟總要挽個七八遍才能挽好,稱心卻能一遍就搞定,想來是她特別手巧。
「可是也扯得我頭皮生疼。」他不以為然地道。
「對了,奴婢還可以為少主配藥,」說到這個,稱心來了精神,「少主不是說過,奴婢配的獨門藥方最能治療你的濕疹嗎?」
「可惜我現在已經好了。」他攤了攤手,「說來說去,你到底有何重要之處,值得本少主非留你不可?」
的確,她並不重要,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他心如鐵石再加上見慣了世面,想來也不會把她放在眼里。
稱心一時語塞,彷佛再也找不到借口了。
她抬眸凝望著雁皓軒,陽光從他頭頂上直射下來,刺目的照得她淚水都快要流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在做垂死掙扎。
第3章(2)
「少主!」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只見董嬤嬤從遠處匆匆而來。
對了,她怎麼沒想到要求求董嬤嬤呢,當初也是得了董嬤嬤的引薦,她才有機會留下來的。此刻,稱心如遇救兵,迫切的目光緊盯著董嬤嬤的身影。
「老奴給少主請安。」董嬤嬤來到雁皓軒面前,依例行禮。
「怎麼,董嬤嬤不會是來為這個丫頭求情的吧?」他淡然一笑,「若果真如此,我倒懷疑她真是你家親戚了。」
「少主,老奴是來稟報的,」董嬤嬤就事論事的說,「凌霄閣的花開得越來越不好了。」
「怎麼?」雁皓軒濃眉一蹙,「還沒找到那花的病因?」
「老爺子臨走時曾交代一個丫鬟幫忙看著,可這半個月來,那丫鬟也不盡責,」董嬤嬤看了稱心一眼,「方才老爺子派人來問起此事。」
稱心一驚,突然想起自己答應過黃爺爺要去照顧那些花兒,可是這半個月來光是顧著照顧雁皓軒的身子就覺得時間不夠用了,只得暫時把那花兒的事放在一邊,沒想到這一放,便給忘了!
「哪個丫鬟這樣大膽?」雁皓軒怒道,「把她給我叫過來!」
「近在眼前。」董嬤嬤指著稱心。
「什麼?!」他有些難以置信,目光落回在稱心身上,「你?」
「少主……」稱心支支吾吾地說,「奴婢是答應過黃爺爺……可是近來少主身子不好,奴婢無暇去凌霄閣……」濕疹一事不好讓第三人知曉。
「黃爺爺?!」對于這個稱呼,雁皓軒大感意外,「是誰允許你這樣叫的?!」
「是黃爺爺自己。」她一臉茫然,「怎麼?奴婢叫錯了嗎?黃爺爺不是這莊子的大總管嗎?」
「大總管?」他一愣,隨後忍不住大笑起來,怒氣在這笑聲中似乎沖散了不少,「是誰告訴你他是大總管的?」
「奴婢這樣說,黃爺爺也沒有否認。」她咬咬唇,也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可別因為這樣就生氣到怒極反笑啊,黃爺爺可是她的救命稻草。
「老爺子方才傳話來說,稱心這丫頭他看著頗為可愛,假如一時沒盡職,還請少主不要對她大加責難,年輕人改過就好。」董嬤嬤再道。
雁皓軒又是一怔,隨後便是笑聲不止,最後似乎笑累了,才道︰「看來這丫頭我還打發不得了?也罷,老爺子既然開了口,總要听听他的話,免得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她可以留下來了?想不到黃爺爺有這麼大的面子,彷佛雁皓軒還有點怕他,真是多虧了她找到這座靠山!稱心胸中一陣雀躍,卻不得不先按捺住情緒。
「從今以後,你就去凌霄閣當值吧。」雁皓軒恢復了冷淡語氣,對她睨了一眼,「別再到我房里來了。」
她能留下來了?!終于能留下來了……只是被罰去顧花守院子,是否就再也不能近他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