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公主 第15頁

從前,她一直覺得娘親的悲苦是父親造成的,現在仔細想想,倒是覺得是娘親自己的選擇,離開了父親,娘親真的快樂嗎?她只知道,在那江湖流轉的十多年里,她不曾見過娘親的笑容。

做人其實不必太執拗,否則只會落得自身辛苦,對他人亦無益處。

有時候,她實在太像娘親,特別是和「情」字有關的事,彷佛給自己上了一把枷鎖,幽困于心,蔽了光明……

稱心坐在游廊之上,看似觀賞著風景,實則只是想讓思緒隨風飄搖。每一次她心煩意亂的時候,都會坐在這里,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唯有全身都放空靜止沉澱,她才知道再復蘇之時,該如何行事……

「給我看看,給我也看看。」

忽然,一陣喧囂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菊花台附近一群小宮女不知在爭搶些什麼,竟忘了宮規。

父皇病重,大哥被擄,這宮中本嚴禁諠譁,但稱心顧念這群小宮女平時伺候她也算盡心,她不忍她們受到責難。

「你們在鬧什麼?」她緩緩支起身子,朗聲問道。

小宮女們這才意識到言行有失,立刻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上,瑟縮道︰「奴婢們該死,擾了公主,請公主治罪!」

「手上拿的是什麼寶貝?」她有些好奇,「讓我也瞧一瞧。」

「公主可听說過美人榜?」為首的宮女怯怯的問。

呵,她當然听過,而且再熟悉不過。

「原來你們是在爭看美人榜。」她了悟,「這麼說,今年的美人榜已經出來了?」

「正是呢。」為首的宮女連忙遞出手中的冊子,「奴婢們好不容易才從宮外得了這一份,正爭相傳閱呢。」

「榜上都有些什麼樣的美人呢?」稱心假裝隨口一問。

若是從前,她會嫉妒吧?畢竟這都是得到雁皓軒稱贊的女子,然而現在的她,卻連嫉妒的資格也沒有了。

「回公主,都是各國朝臣之女,兩位鄰國的公主,還有沛國的一位郡主。」為首的宮女答道。

那位郡主,想必就是長信郡主斯綺羅了,算來,雁皓軒也該給斯綺羅這個面子。

「沛國的郡主應該就是魁首吧?」她微笑的問。

「其實奴婢們好生疑惑,按說,魁首若非鄰國兩位公主,便該是這位郡主,可偏偏卻是一個奴婢。」

「奴婢?」稱心一怔,隨後大為錯愕。

「公主也覺得奇怪對不對?奴婢們正打算仔細看看這上邊的說詞,憑什麼世人矚目的美人榜狀元,給了一個小小的奴婢。」

「讓我瞧瞧!」稱心一把奪過那冊子,指尖不斷地顫抖著,臉上難掩激動之色。

會是她想像中的那樣嗎?!簡直是荒唐!她不認為雁皓軒會為了她做如此荒唐之舉,可是她心中又那般期盼,彷佛在暗無天日的境地里,忽然看見了一絲曙光。

「你們都先退下吧,讓我好好瞧一瞧。」她側過臉去,打發了那些宮女,生怕自己不小心失態,讓別人窺見了她心底的秘密。

宮女們不敢違逆,全都躬身退去,稱心回到自己的寢宮,獨自在窗邊坐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翻開那榜冊。

一入眼的是雁皓軒的字跡,平素陪他讀書研墨時,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就像失散多年的故友般,忽然站在她的面前。

稱心心中一酸,似有淚花盈滲于睫,她深深地吸氣,希望能忍住這萬千悸動。

無名之婢,出身低微,自幼隨母流離失所,歷盡人間苦楚。雖貌不傾城,才情欠佳,然而天性樂觀爽朗,笑若春櫻,語似鵑啼。苦悶之人見之,如雲開月明;悲泣之人見之,如雨後晴空。世間美人萬千,琴棋書畫皆通之人亦千萬,然則遇事消沉、顧影自憐者居多,此無名之婢,雖生于苦難,卻喜樂自足,此等情懷,世間百姓少有,王侯將相之家更是少有。因此難能可貴,若得此女,等同得一世之快樂,千金難買、皇權難換,故推崇其至榜首。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如此可貴,如同稀世珍寶一般,現在她才知曉。

稱心只覺得雙頰濕漉,淚水已經難以自抑,如雨而落,但心中卻如此歡喜,彷佛干涸無望的土中,忽然開出明妍的花來。

這份榜冊,就像是從遙遠天邊飄來的一朵雲彩,將她連日來的陰霾心境都融開了……

這其實是雁皓軒寄給她的一封情書,而關于他們的未來,她也終于有了決斷。

蘭亭客棧,一個清雅的名字,想不到這小小院中的花草,也如這名字一般栽種得清雅。

稱心披著大氅,來到一株梅樹下。不久之後,便是冬天了,她一向怕冷,可今年她卻期待聞到梅花的清香,想像掃雪煮茶時的情形。

身後有微微的腳步聲,她再熟悉不過。從前伺候他時,只要稍一听到他的動靜,她就得笑臉相迎,否則他便會罵她笨,但今天,她終于可以不必馬上理會,仍舊看著那疏落的梅枝。

「公主駕到,有失遠迎。」只听雁皓軒聲音清幽的道。

「雁少主在這里等消息,也等了很久了。」稱心鎮定地道,「還真是佩服雁少主的耐心與膽量,若換了別人,第一不敢來,第二不敢住這麼久。」

「有我牽掛的人在這里,我怎會沒有膽量與耐心?」他卻答道。

這聲音,低醇和暖,傳入她的耳中,惹得她心底一分酸楚三分甜蜜,她真怕這瞬間會擊潰她的鎮定偽裝。

「公主可是做出決定了?」他進一步問道。

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籌謀,原來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是擄走她皇兄,還是冷不防提出聯姻,或者是讓她看到他親手所書的美人榜……一件件、一樁樁,他步步為營,終于走到了這里。

這些心智,若用在復國大業上,恐怕他早就奪回了帝位,可偏偏他浪費在了風花雪月、兒女情長上……真的好沒出息。

「在我告訴雁少主答案之前,我想問問雁少主,娶一個敵國公主,真的比得上匡復大業嗎?」她忍不住問,想听听他的心聲。

「一是家事,一是國事,並不能相提並論。」雁皓軒笑道,「只是,我于國事已無心戀棧,那總得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就當補償也好。」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是這副輕松頑皮的口吻,就像在討論隔壁王二家討老婆般,他就不能嚴肅點嗎?

「只是我這個媳婦兒,離我有點遠,」雁皓軒繼續道,「我曾說過,若我與她之間隔著山,我便移山;隔著河,我便建橋,可是如今,她在天的那一邊,隔著整個星空,實在觸不可及……」

他的語調終于不再輕浮,或許因為這其中艱難他比誰都清楚,所以終于流露出苦楚。

「我想了又想,該如何去見她,有太多的人和事阻礙著我們倆。」雁皓軒輕輕的咳了一聲,「其實與其綁了她大哥,不如將她綁了來,還容易許多。」

「是啊,你可以直接將她綁了來,何必費此周折?」稱心忍不住問。

冒這樣大的險,真是不值得,不過是為了一個女子,肯定會有更輕巧的手段,但他為何這般傻?

「因為我要給她一個名分,我答應過她,要明媒正娶。」他的回答如石破天驚,「若將她綁了來,逼她一輩子隱姓埋名的跟著我,她覺得委屈,我也會愧疚,何況她是周國公主,有著不可抹滅的身分,就算她父親命不久矣,她還有大哥,還有很多不能割舍的東西,我不能讓她太吃虧。」

稱心忽然覺得臉頰癢癢的,眸中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溢出來,晶瑩滑落。

「所以,我想到了這個法子,」雁皓軒低沉地道,「如此我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她,給她名分地位,不辱她的下半生。」

「你不後悔?」這本來是一個最好的時機,讓他奪回帝位,匡復雅國的時機。

「我為的,就是要讓自己不後悔,所以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如此,就算將來後悔,也無法挽回了。」他決然道。

原來他竟是如此想的,怪不得會出此奇招、出此狠招,而這一切竟全都是為了她……

稱心只覺得胸中的波瀾再也抑制不住,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冒充奴婢在靜和莊這麼久,你沒有懷疑過她的身分嗎?」她哽咽地問,「有一天晚上,你在書房面見尉遲統領,她借口尋找簪子闖了進去,你就沒起疑?」

「當然起疑了,我當時不是要打發她出莊去嗎?」雁皓軒答道,「可是後來又忘了這樁事,還是把她留下來了。她在我身邊待得越久,她本是什麼身分,似乎變得並不重要了,就算是細作又如何?本少主相信,但凡愛上本少主的女人,一定舍不得暗算本少主。」

她真要被他逗笑了,但不得不強行忍住。又哭又笑,神神經經的,都怪他。

「對了,公主是否偷了我一樣東西?」他忽然問。

「什麼?」稱心回過頭來,看到他一臉高深莫測,怕是又要搞什麼惡作劇,「本公主何時偷過少主的東西?」

「我姑姑的一支明珠簪子,說是要留給未來佷媳婦的,可現下卻找不著了,」雁皓軒似笑非笑,「好像就是公主離開靜和莊的那天失蹤的。」

沒錯,明珠簪子是她暗自拿走的,她當時想著,總得留個紀念,而她能從他那里帶走的念想卻不多。

生平第一次做賊,卻被逮個正著,她真是又羞又臊。

「怎麼,那簪子真在公主那里嗎?」雁皓軒見她臉紅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簪子若不歸還也罷,還個媳婦兒給我,就當做交換。」

「雁皓軒,」她終于開口道出自己的決定,這一次,沒有猶豫,這是她反覆思量之後,給自己下半輩子做出的決定,「放了我大哥,我還你一個漂亮的媳婦兒。」

他亦終于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似冰雪消融、霞落長河般,霎時明亮鮮妍起來。

他實在有一張普天之下都望塵莫及的絕美容顏,而最美的一刻,只有在他極歡喜的時候才會出現,只有她曾瞧見。

「漂不漂亮無所謂,」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反正都不如本少主漂亮。」

每一次當他靠得這樣近,她就覺得全身綿軟無力,唯有棄械投降,而這一刻,也同樣的,還來不及反抗便被他攬入懷中。

秋天總讓她覺得有一種觸不見底的深寒,但在這葉落風透的院中,她卻並不覺得冷。

自幼陪伴她的倉皇無措與忐忑不安,這一刻已蕩然無存,她知道,那些昔日的陰影已經跟她揮手告別,她不必再去惦記。

尾聲

稱心褪下素服,終于換上了有顏色的衣裳。

為父皇守完孝,靜和莊已經步入春天最綺麗的季節,滿園桃李芳菲,燻香撲鼻。

感謝大哥,在登基之後,專程派人送她來沛國,雖然按例,父皇駕崩,她三年之內不得舉辦婚禮,但大哥還是體恤她思念之苦,讓她提前與雁皓軒團聚。

大哥還給沛帝修書一封,談及兩國聯姻之事,沛帝回覆說,得先等長祁王妃從南邊回來後,由她來決定,畢竟這是雁氏家族之事。

明天長祁王爺和王妃就要從南邊回來了,稱心心里甚是緊張,像是丑媳婦要見公婆一般,她迫使自己留意打扮。

她打開櫃子,將雁皓軒給她置辦的新裝挑了半天,也沒挑出一件滿意的,但想來也不是打扮漂亮就能讓長祁王妃滿意吧……

「嘆什麼氣啊?」雁皓軒腳步輕快,從外面回來,滿臉帶笑地問。

「听聞你方才去給尉遲統領送行了,他真的願意歸隱江湖嗎?」

「這些年來,他雖沒能完成復國大業,但也算在江湖上有了些勢力,當個衣食無憂的江湖宗主,也算是最好的歸宿了。」雁皓軒嘆道,「是我對不起他。不過,我從小便對不起他了,這輩子算是欠下了,來世再還吧。」

為了她,他辜負了忠心不二的下屬,她也實在心有愧疚,不過眼前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明天你姑姑和姑父就要回來了,」稱心一臉擔憂,「他們會喜歡我嗎?你可曾打听過你姑姑對于你娶妻和我的身分,到底是什麼態度?」

「你穿水紅色的衫子不錯,」雁皓軒卻答非所問,「不過還是著素最俏。俗話說,若想俏,三分孝。」

「跟你說正經的呢,打什麼岔!」稱心有時候真恨他嘻嘻哈哈的樣子,憑什麼她在這里萬般苦惱,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本少主發現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若是從前,哪里敢這麼大聲跟本少主說話?」

「本公主發現駙馬你從來就沒什麼規矩,不等傳喚便入內,這是要砍腦袋的!」她不服地反駁他。

她發現自己的確越來越喜歡跟他斗嘴了,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看著對方眼中盡是歡喜,可嘴里卻都是嫌棄。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她的語氣像是隨口說說般,「大哥派了兩個信使來。」

「信使?做什麼?」雁皓軒立刻感到緊張,「該不會是要接你回去吧?」

「不過是送封信而已,」稱心覺得好笑,「我晌午留他們吃了頓飯,便打發他們回去了。」

「以後我派人去周國取信,」雁皓軒頗不高興,「叫他們不要再來了。」

「想不想知道大哥信上說了什麼?」她故意道。

「該不會是想接你回去吧?」

他到底有沒有新詞了,為什麼反反覆覆總是這麼一句?

「大哥近日要選妃了,長信郡主也在入選的名冊中。」

「斯綺羅?」雁皓軒一怔,「這麼說,她終于得償所願,成為你大哥的後宮了?」

「大哥說,先封她昭儀,將來是否能為妃為後,要看兩人的相處如何。」稱心笑答。

斯綺羅的一片痴心,大哥應該早已看在眼中,大哥也不傻,不會拒絕這樣的女子,至少,斯綺羅比起後宮中那些惺惺作態的嬪妃要好得多。

至于斯綺羅能否像沛後張紫 那般,最終得到沛帝斯寰平的心,兩情相悅、比翼連理,那得等兩人真正相守之後,才能決斷。

「一進宮就封昭儀?」雁皓軒挑眉,「這麼說起來,斯綺羅運氣不錯喲,換了我做皇帝,肯定讓她先從才人做起,然後美人啊、婕妤啊、充容啊,什麼什麼的,後宮佳麗三千,我才不會獨寵一人……」

他說著說著,只見稱心眼中露出一道厲光,彷佛要將他劈成兩半,他驚得連忙住了口,眯眼笑著。

「好在你的皇位被篡奪了,否則真是天下女子的禍害!」稱心瞪著他。

「唉,現在只能專寵你一人了,」他伸手攬過她的肩,「娶了公主,自然不敢再瞧別的女人了,否則腦袋不保,我啊,有點貪生怕死。」

「明天長祁王爺和王妃就要回來了,」稱心忍不住再度道出她的擔心,「你說說,該怎麼辦呢?他們不會把我趕出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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