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敬羅衣後敬人,平時慣穿軍服的謝天運今日的穿著打扮隨興了些,加上他刻意壓下渾身懾人氣勢,讓人一瞧便認為不過是尋常百姓,不會費心多瞧一眼,容易被忽略。
若是觀察力敏銳的人一瞧,定能看出端倪,有些光華是掩蓋不了,由內而外散發,他僅僅隨意一站就給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誰敢忽視他迫人的冷厲,狂妄而不馴。
「親戚不親戚的還兩說,有好親和壞戚之說,若是不知進退的,我也不便招待。」死活自便,恕不奉陪。
听出話意的宋銀輝連忙舉手一揖,不敢托大。「原二姑娘是吧,我們無意打擾,意在尋人。」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謝天運,但謝天運像不認識他般將頭一偏,只朝趙侍衛長等人點頭致意,讓他很沒面子。
「哥,你干麼跟她低聲下氣,見到我們竟然不行禮還坐著,在咱們府里早打上五十大板了。」一個裝模作樣的鄉下女子罷了,她想打就打、想殺就殺,誰敢出頭阻止。
一向以美貌自居的宋心瑤一見容貌不輸她、甚至略勝一籌的原清縈,心里油然而生的妒意像瘋長的野草,一下子漫開一大片,想要毀掉清麗妍美的花容月貌,不許與她爭輝。
「閉嘴,你要再不管好你那張嘴,別怪我送你原船返京。」沒點用處,盡拖後腿,她就是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
「哥……」
宋銀輝冷冷一瞪,沒有半點笑意,不服氣的宋心瑤氣悶在心,一嘟嘴,把嘴邊的話含住。
她可不想被送回去,好不容易才來到花不香、鳥不鳴的塘河,一路上又是暈船又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她從小到大哪受過這種苦,沒達到目的怎麼甘心,她非留下不可。
「信不信你再多說一句,一會兒人就在船上,往回京的方向啟航。」一根攪屎棒,走到哪里都不安分。
「……」她睜著眼,一臉氣憤。
見妹妹總算安靜了,暗吁了一口氣的宋銀輝輕抹虛汗,終于擺平了,早知道她怕人凶就硬氣點,他太好說話了。「原二姑娘,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想快點離開碼頭,找個歇腳的地方,打打牙祭休息幾天,老在船上晃得他也有些頭暈腦脹。
「腳長你身上,想走就走,有人攔你嗎?」兩手一擺的原清縈就像是甩手掌櫃,不插手于己無關的事。
面對如此不客氣的冷待,宋銀輝面上一訥。「我是問你身後的這位,我們是來尋他的。」
「找我相公?」她露出「你們相識」的眼神。
他一怔。「相公?」
「原府贅婿,全塘河人都曉得。」原府本來就是地方望族,族眾過千,她守灶女之名早已眾所皆知,而她的丈夫又是鼎鼎大名的龍濤將軍,不知道的人大概還沒出生吧!
「贅婿?」他大驚。
原清縈嫌他吵的一顰眉心。「不是京城來的嗎?應該見過不少大場面,有些見識,怎麼跟市集賣菜的大娘一樣喳喳呼呼的,長公主府里的駙馬不也是贅婿,他敢背著公主妻子藏嬌納小嗎?」
「什麼贅婿,那是尚公主!」關不住嘴巴的宋心瑤又大聲喳呼,為長公主外祖母辯白。
「駙馬不住長公主府嗎?」
「這……」夫妻當然住在一起。
「公主召喚才能侍寢,無召不得私下見妻子?」招之則來、揮之則去,比奴才還不如。
「……」她沒法回答,這是事實。
「你們說不是贅婿誰相信,自欺欺人罷了,不過明面上好看一些,其實私底下大家都是一樣的,尚公主的駙馬不能當官,不事生產,游手好聞的掛個閑差,只能讓長公主養他。」
至少她家「贅婿」不用她養,還會從外頭搬金銀珠寶回府,給她當家用。
「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敢評論皇家公主。
「心瑤,不許爭辯。」她爭不過人家的伶牙俐齒,看得出有人護著,根本沒把成武侯府的人放在眼里。
「哥,你就這麼算了嗎?不拿人治罪——」毀謗皇室子弟是要進大牢的重罪啊。宋銀輝手一抬要妹妹少說兩句,他揚起笑臉走向站在原清縈身後的卓爾男子。「許久不見了,表弟可好?」
本做不識的謝天運笑不達眼的睇睨。「還不錯,沒死在敵人的刀口下,尚能苟活幾年。」
「不是說活到九十九,你在騙我?」清冷的嗓音一起,帶著苛責和不快,以及些許的惱意。
一听見娘子不高興了,冷著臉的男人變臉極快,眨眼間笑得露牙的軟語安撫。「不誑人,就活九十九,我還要背你走南闖北,看看這大好山川,游遍三山五獄、五湖四海,把美好風景盡留眼底。」
「你最好說話算話,不然我把你泡在鹽水里,腌成人干。」爹不在了,她只剩下他了。
世上的男人何其多,唯有愛她的人才疼她入骨,她有幸遇到兩個,爹與夫婿,她的天和心。
「一定、一定,絕不食言,我向來听娘子的,你說一,我不敢說二,你說往東,我肯定不走偏,一路向東。」瞧!好清兒,我多配合你,記得晚上喝湯多放點肉;他也愛啃骨頭的,閨房之樂,樂趣無窮。
「話多。」她橫了一眼,眼帶笑意。
看著兩人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眉目傳情毫不遮掩,打了個哆嗦的宋銀輝非常傻眼,他張口結舌的瞠目,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手背揉眼,想著是自己眼花還是看到幻相了。
平時連笑一笑都不肯的表弟居然會咧嘴大笑,以前他看到的全是板著一張臉、像是苦大仇深的峻顏,能用一句話說完便不會多言,惜字如金地讓人以為他天生面癱,寡言冷情。
如今看來是他們錯了,表弟不是對人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人不對,在表弟眼中成武侯府的表親不是親人,眼前這名對他不假辭色的女子才是他心頭肉。
雖然不想做比較,可是看看盛氣凌人又無自知之明的妹妹,再瞧瞧眉目如畫、談笑風生的原二姑娘,真的是高下立現,宋銀輝心知換成是他也會看上進退有方的水靈佳人,誰會瞎了眼靠近動不動就張牙舞爪的潑婦。
「表弟,你……」你真是謝龍濤嗎?會不會是長相相似而已,讓人一時看錯眼?這話他問不出口。
即使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他再怎麼眼疾也不會錯認自家表弟,他爹就一個外甥,如假包換。
第九章 親戚上門惹人厭(2)
一聲尖叫打斷宋銀輝認親的遲疑,他捂起雙耳,莫可奈何的罵了一句︰蠢婦。
「啊——你喊他什麼,表弟?他……他是寄住成武侯府、老是不理人的謝完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明明是大將軍,為何穿著簡樸衣袍?
「謝完人?」不是好話吧!原清縈不解的以眼神詢問丈夫。
謝天運好笑的在妻子耳邊輕言,但眼底一閃冷意。「謝完人,完蛋的人,舉家全滅喪親敗德,一無所有、一蹶不振,一輩子是看人臉色過活的小可憐,不會有多大的出息。」
「她這麼說你?」她面上笑意漸斂,寒意驟生。
「她說過的話不計其數,如江河沙數,我都給記著。」該報的仇他絕對不會落下,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那就好。」人不能凡事隱忍,什麼親、什麼戚、什麼仁義道德,那些都是虛的,自己過得好才是正道。
不偷不搶、不誑不騙、不任意傷人,坦蕩蕩的活著便是為人之道,如生意人講究的一個字︰誠。
「妹妹,注意你的語氣,你是侯府千金,不是蓬門華戶出身的粗俗婦人,教養嬤嬤教過的知書達禮全拋在腦後了嗎?」
宋銀輝還想替妹妹挽回幾分顏面,故而口氣嚴厲了些,誰知她不領情,反而沖到謝天運面前,指著他鼻頭怒聲喝斥。
「你就是謝龍濤,我們成武侯府養出的一條狗!你沒看見我和哥哥嗎?還是故意視而不見,我們讓你當上大將軍,你用這種方式回報我們是不是,我們能讓你爬到高位,也能將你拉下來,你不要以為憑你自己……」
「心瑤……」
宋銀輝出聲制止,可惜怒氣沖天的宋心瑤根本听不到兄長的聲音,她只想找個人發泄這幾日的委屈。
「……沒有成武侯府就沒有你,你是背靠這棵大樹才得以一戰成名,可是你不知恩圖報反而一走了之,讓我娘背上不慈的罵名,好在外祖母進宮讓皇上壓下封你為長興侯的旨意,不然還不知你會猖狂到什麼地步……」
長興侯?
原來如此,是昭雲郡主和長公主母女聯手陰了他一把,難怪他明明听說有封爵的傳聞,卻遲遲沒有下文,以為皇上覺得他太年輕,不夠沉穩,想再考驗他幾年,多做評估。
結果竟是婦人之言作祟,從中阻礙了他的前程,讓他爵位落空,還裝出努力為他爭取的樣子,要他感激涕零。
灑了黃豆說是兵,真是令人惡心,當初說「還有機會」的嘴臉,如今回想起來讓人真犯惡心。
听著宋心瑤月兌口而出的事實,黑眸微眯的謝天運已經不難過了,反而有種釋然的感覺,他不欠成武侯府了,也不欠舅舅的栽培之恩,一個長興侯爵位足以還清一切,所以他海闊天空,無債一身輕了,不用老是覺得欠了什麼未還,綁手綁腳無法舒展。
解月兌了,真好……
「表弟,你別誤會,心瑤她不是那個意思,她的話信不得,你……」果然帶她出門沒好事,全搞砸了。
「娘子,回府了,你不是要查帳嗎?我陪你。」你誰呀!擋路了知不知道,沒事滾遠點。
就這麼算了?原清縈不豫的瞪著他們。「帳的事不急,你家的『親戚』不招待嗎?遠來是客。」
此招待非彼招待,肯定讓人終身難忘。
不算了能怎樣,暴打她一頓嗎?他無奈的求饒。「我跟他們真的不熟,就來瞧瞧有沒有斷手斷腳。」
明面上還是親戚,難道能將人打成半殘嗎?再在臉上用刀劃出井字,玩起九宮格?
不看僧面看佛面,終究是舅舅的親生女兒,雖然舅舅不顧他的意願從原府帶走他,可到底對他有恩,教他行軍打仗,布陣排兵,讓他走想走的路,甥舅之情無法抹滅。
要不是忍無可忍他也不會搬出成武侯府,入住御賜的將軍府,逢年過節找名目出京,讓老管家代為送禮。
其實走到這一步也跟斷絕往來差不多了,為此舅舅生了一場大病,躺了半年才有所好轉,他借故離京拉遠距離,一是避開沖突,省得正式決裂,二是不想被人掌控,連終身大事也被當成籌碼,隨意送人。
謝天運的難處在于他不能對舅家的人下手,即使彼此間的情分薄如紙,但只要沒有徹底撕破臉,還是得勉強維系。
「表弟……」宋銀輝伸手要將人攔下,可是他家表弟當沒看到人的繞過去,讓他哭笑不得。
「胡叔,看好『我的』船行和碼頭,過兩天我再過來清帳,你把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二、三月的帳冊準備好,我希望你不要有旁的心思才好,畢竟換掉一個合用的管事對我來說也很為難。」新的管事不見得震得住全局。
「二姑娘是在威脅我胡霸天?」他眼一眯,冷笑。
原清縈笑若春花的迎上胡霸天的挑釁。「見仁見智,我會說商議,如果你合作的話,當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反正除了船行和碼頭,我不缺銀子,還有二十幾間鋪子、莊子和田地,而你若斷了生計,用什麼養你那些兄弟?」
「你不怕我和原氏族長聯手先收了你的鋪子,讓你一無所有,求助無門?」小姑娘歷練太淺,不知人心險惡。
「狗急跳牆,我懂,不過,我的底牌在你面前,你不會沒瞧見吧?」她底氣足得很。
其實她還有一張王牌沒掀,相信連他也抵擋不住,就是名劍山莊。
「底牌。」謝天運指向自己。
胡霸天彷佛听見「夫妻同心,其利斷金」的聲音,他惱怒不已的抽動兩下面皮。「咱們就各顯神通吧,看是你刺兒扎人,還是我爪子強悍,小心點了,二姑娘,敵人往往就在你身後。」
「保重了,胡叔。」原清縈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
驀地!一道銀光射出。
沒人看見原清縈如何出手,只听喀啦聲清晰可聞,胡霸天手中把玩的文玩核桃碎成八片,從他指縫間散落,驚得他臉色大變。
「娘子了得!」看來他還是小瞧她了。
「一般般。」不驕矜。
小倆口「目中無人」的走出船行,船行外的碼頭站著身著戎裝、手持長槍的士兵,聲勢浩大的面向船行,宏亮有力的聲音高喊著——
「將軍、夫人好——」
「嗯!看著精神,加菜,一百只羊、一百頭豬、雞鴨各千、魚五百斤,白米三萬石。」給她撐場面,她領情。
區區萬兩銀而已,她借花獻佛,謝大將軍的黃金萬兩還沒用呢!正好派上用場。
「謝謝夫人。」
神色冷冽的將士忽地咧嘴一笑,大聲歡呼,個個笑得嘴都闔不攏,直呼夫人是好人,人美心善。
「娘子真慷概。」上了馬車,謝天運抱住妻子便是一記深吻,吻得天翻地覆,熱火焚身。
「你的。」
「什麼?」他沒听清楚,只顧著調戲妻子。
「銀子。」
他一怔,繼而失笑。「沒有你的、我的,全給你。」
「這麼慷慨?」她用他的話回他。
謝天運雙肩抖動,樂不可支。「放在你這里叫銀子,擱在我那邊是人情,留不住。」
「什麼意思?」她听不懂。
「自從我得到的賞賜越多,得到紅眼癥的人也越多,成武侯府的侯爺夫人便以我的親舅母自居,要代我管理財物,買鋪置地蓋莊子之類,不止一次伸手跟我要銀子。」不給?人家說他忘恩負義,不敬長輩;給了,有去無回。
「不要臉!」堂堂皇室宗親居然無恥至極。
「舅舅的俸祿並不多,而他也不是世族出身,本身並不富有,可侯爺夫人揮霍慣了,花錢如流水,府中的開銷早已入不敷出,若非長公主府不時的救濟些銀兩,只怕捉襟見肘。」
奢侈鋪張、華衣美食,出入要排場、吃要京城第一樓,一夜花萬兩、逛園子要整園包下,財大氣粗不準其他人進出……
日灑斗金一點也不為過,兩母女的性格一樣,不把銀子當銀子看,揮金如土,她們一個月的花費足以抵二品大官家中的一年開支,縱有金山、銀山也難以供給。
「所以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以前瞧不起人,百般欺凌,如今是看到金山了,想抱大腿不放。
謝天運笑著將她抱入懷中親曬!「我來塘河之後就讓人將我在京城的資產全轉移過來,那邊就剩兩間租出去的鋪子租金供將軍府僕婢日常用度,基本可說是一座空宅子,無利可圖,再過一段日子又有進帳,敬請娘子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