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吳孝子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進了三月,天氣越發和暖。
楊柳青青,楊花漫漫,落月橋邊麗人士子游玩不絕,對名花,聚良朋,街上香車馬騎不絕,金鞍爭道,將盛京點綴得紅綠參差,韶光爛漫。
出行的人多,春水生便賣得不錯。陸瞳將藥茶茶罐疊成小塔,置於仁心醫館最前方的黃木桌上,又讓銀箏寫了幅字掛在桌後的牆上。
常有來買藥茶的士人來到醫館,沒先注意到藥茶,先被後頭的字吸引住了眼光。
“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有人站在醫館門口,喃喃念出牆上的詩句,又低聲讚了一聲:“好字!”
陸瞳擡眼,是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戴一塊方巾,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衣肘處藏了補丁。這男子似乎有些窘迫,只紅着臉問藥櫃前的陸瞳:“請問姑娘,這裡是不是賣鼻窒藥茶?”
陸瞳也不多言,只示意那一疊小山似的罐筒:“一罐四兩銀子。”
這人衣飾清貧,菜色可掬,一罐四兩銀子的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不過他聞言,只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分不清形狀的舊袋囊,從裡抖出一團七零八碎的銀角子來。
阿城拿去稱,四兩銀子分毫不差,陸瞳遂取了一罐藥茶給他,囑咐他道:“一日兩至三次,煎服即可。一罐藥茶可分五六日分煎。”
儒生點頭應了,揣寶貝般地將藥罐揣進懷裡,這才慢慢地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奇怪:“這人瞧着囊中羞澀,怎生還來買這樣貴的藥茶,豈不是給自己多添負擔。”
陸瞳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將罐子重新擺好,輕聲道:“許是爲了心中牽掛之人。”
……
儒生離開西街,繞過廟口,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血氣,此時已經收市。他小心翼翼繞開地上的污血和魚鱗,拐進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已經很破舊了,不過被打掃得很乾淨,聽見動靜,裡頭傳來個老婦沙啞的聲音:“我兒?”
儒生“哎”地應了一聲,放下茶罐,忙忙地進去將裡頭人扶了起來。
這儒生叫吳有才,是個讀書人,本有幾分才華,卻不知爲何,於考運之上總是差了幾分運氣。屢次落地,如今人到中年,仍是一事無成。
吳有才早年喪父,是生母殺魚賣魚一手將他拉拔大。許是積勞成疾,前幾年,吳大娘生了一場重病,一直纏綿病榻。到了今年春節以後,越發嚴重,吳有才尋遍良醫,都說是油盡燈枯,不過是捱日子。
吳有才是個孝子,心酸難過後,便變着法兒地滿足母親生平夙願。今日給母親買碗花羹,明日給她裁件衣裳。他不讀書的時候,也殺魚賺點銀錢,有些積蓄,這些日子,積蓄大把花出去,只爲了老母展露笑顏。
吳大娘病重着,時常渾渾噩噩,有時清醒,有時犯糊塗,如今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一連許久都認不出自己兒子。前幾日與吳有才說,想去河堤上看看楊花。
看楊花不難,可吳大娘素有鼻窒,往年一到春日,巾帕不離手。就在這時,吳有才聽去桃花會的士人朋友回來說,西街有一醫館在賣一種藥茶,對鼻窒鼻淵頗有奇效。吳有才聞言,很是心動,雖一罐藥茶四兩銀子,於他來說着實昂貴,但只要能滿足母親心願,也就值得了。
他將藥茶細細分好,又拿家中的瓷罐慢慢地煎了小半日,盛進碗裡,晾得溫熱時,一勺勺喂母親喝下。母親喝完,又犯了睏意,迷迷瞪瞪地睡下。吳有才便去外頭將白日裡沒料理的魚繼續分了。
就這麼喝了三日,第三日一大早,吳大娘又清醒過來,嚷着要去河堤看楊花。吳有才便將母親揹着,拿了巾帕替她掩上口鼻,帶母親去了落月橋的河堤。
河堤兩岸有供遊人休憩的涼亭,吳有才同母親走進去坐下,邊讓母親靠在自己身上,邊試探地一點點挪開母親面上的巾帕。
吳大娘沒流露出不適的意思。 吳有才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
這春水生,竟真的有用!
落月橋上游人不絕,萬條新綠被風吹拂,揚揚無定。吳有才一時看得恍惚,自打母親生病後,他白日忙着賣魚照顧母親,夜裡要點燈唸書,許久不曾有閒暇時日瞅瞅風景,也就在這時,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又是一春了。
“這是楊花啊——”身側有人說話,他回頭,見母親望着河堤兩岸煙柳,目光是罕見的清明。
吳有才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柔聲道:“母親,這是楊花。”
吳大娘緩緩側頭,凝神看了他一會兒,似纔想起面前這人是誰:“你是有才啊。”
竟能認得出他了!吳有才一把握住母親的手,只覺那隻手骨瘦如柴,哽咽開口:“是我,母親。”
兩岸新柳翠色青青,襯得婦人鬢髮如銀。吳大娘笑着拍拍他的手,如幼時撫慰被先生訓斥的他般柔聲誇慰道:“謝謝我兒,帶娘出來看楊花了。”
吳有才心下大慟。
母親沒注意他的神情,笑着望向遠處煙柳:“說起來,你小時候,最愛來河堤放風箏。每次過落月橋,總要纏着你爹買面花兒。”
吳有才哽咽着附和。
那時他尚是無憂無慮的年紀,父親還在,母親每每忍着鼻窒之苦,捂着巾帕陪父子兩來河堤,一面抱怨着一面替他捧着風箏跟在後頭。
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去鮮魚行幹活,不得不每日與魚鱗腥氣爲伴,他立志要讀書出頭,懸樑刺股,不再有時間去周遭玩樂。今日聽聞母親一言,才發現,與母親來河堤踏風逐青,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吳有才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望着母親佝僂枯瘦的身體,哭道:“都是兒子不孝,這麼多年,不曾考個功名讓娘享福。娘爲我吃虧多年,做兒子的卻無以爲報,只知道讀幾句死書,至今仍不得中……”
一隻手撫上他的頭。
婦人的笑容溫和,藏着心疼,只看着吳有才柔聲道:“我兒莫要這麼說。論起來,是我與你爹無用,沒什麼可留給你的。讀書是你的志向,但功名究竟是身外之物,做孃的只盼着兒子平安康健就是福氣。”
“娘沒念過書,但也曉得好事多磨的道理。我兒既有才,遲早能掙份前程,何必現在耿耿於懷。”
吳有才泣不成聲。
婦人又笑道:“再說了,說什麼無以爲報,你不是送了我好一份大禮麼?”
吳有才一愣。
吳大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嘆道:“你買的那藥茶好使得很,這麼些年,你娘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舒坦地來河堤看花。你也莫要傷感,好生瞧瞧風景,明兒個,再陪娘來看,還要買碗滾熱蹄子來吃!”
吳有才抹去眼淚,笑道:“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