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84章 詐屍

晨光熹微。

秋日寒霧正濃。

一夜風過,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爪子踩得滿地金黃落葉窸窣作響。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內廷物料庫送來的月團米酒堆在殿帥府門口的空地上,屋子裡,裴雲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側圓臉圓眼的少年沒了往日機靈,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

昨夜軍鋪兵屋中收到舉告,說望春山山腳發現一具陌生男屍,死者看樣子像是自己用石頭捅破咽喉,失血過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

荷包精緻,繡着戲水鳧鴨栩栩如生,也繡了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趕去望春山和軍巡鋪屋的那些人會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禮部官員勾串考生受賄一案尚未塵埃落定,沒人想在這個節點觸聖上黴頭。

不過雖有疑點,仵作卻並未在死者體內查出什麼不對。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將周圍一切沖刷乾淨,連半塊腳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殺了人,那這般處理乾淨的後續實在正合他意,但對被冤枉的段小宴來說,雨水、自戕,反而給他增了不少欲蓋彌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隻荷包,暫且也沒發現別的證據。畢竟死者劉鯤只是雀兒街一家麪館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與劉鯤無冤無仇,往日連面都不曾見過,實在沒有理由殺人。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着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爲什麼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瞳偶遇於範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雲暎曾懷疑荷包被陸瞳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爲裴雲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瞳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隻荷包乾什麼?

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爲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瞳爲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瞳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雲暎面前說了陸瞳無數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麼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於言表,像極了院裡那隻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雲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牀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屍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衆人看的一齣戲。

其中轉折迂迴,不過是爲了最後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屍。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雲暎低頭,拿過案頭一隻狻猊鎮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爲人證出現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齣戲的觀衆。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瞳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後會出現的一幕。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佈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屍體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到最後,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係,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裴雲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着爲陸瞳說話,裴雲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

段小宴語塞。

裴雲暎頓了頓,將狻猊鎮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

裴雲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瞳。”

“哎?”

裴雲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後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裡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屍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爲首的詩社衆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於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裡,最好有數位男子於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裡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後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於是衆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裡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舍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爲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卷着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後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爲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於最後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衆人紛紛睡着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覆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着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着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着的花布中,隨意散着些雲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着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裡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於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爲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

他以爲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牆發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爲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爲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彷彿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麼聽着像是從棺材內發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衆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凶宅。

荀老爹枯樹般的麪皮顫個不停,抖着嗓子勸道:“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過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經下了昭獄,你好好的投胎,下輩子做官做少爺,苦盡甘來,不要迷戀人世……”

抓撓的聲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着頭皮繼續開口:“你要是實在想不開,非要變成厲鬼,也別找錯人……冤有頭債有主,咱們都是來幫你的,你的棺材我還出了一份錢呢……”

他絮叨的聲音吵醒了一邊的胡員外,胡員外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語的說什麼?”

荀老爹沒搭理他,一雙眼睛發直地盯着前方,兩腿抖個不停。

胡員外狐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頭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靈堂中央,棺木蓋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一隻手正搭在棺木邊緣,像是要從裡頭坐起。

像是感受到靈堂中二人的恐懼,下一刻,一張臉出現在二人前。

吳秀才戴着嶄新的綢緞方巾,穿着新做的大綠圓領繡元寶壽衣,一張臉被塗得紅紅白白,看着他們二人,幽幽開口。

“胡……”

一聲慘叫響徹吳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詐屍了——”

……

吳有才詐屍的消息傳到仁心醫館時,杜長卿正在小院裡掃地,昨夜鋪兵們將醫館弄得亂七八糟,還得他們自己善後。

阿城站在他面前,興奮得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同杜長卿比劃。

“……說是牛頭馬面勾走了吳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着他脖頸將他拉去地府,十方閻君叫判官送來案卷,升堂鼓一開,發現吳大哥一生忠厚,埋頭苦讀,孝悌爲先,一件壞事也沒做過嘛。原來是陽壽未盡,誤入閻殿,就叫小鬼又將他送了回來。”

杜長卿聽得皺眉:“這話是吳秀才自己說的?”

阿城猛點頭:“可是不麼?可見陰司的閻君確實善惡分明,不冤枉一個好人!如今就因爲這事,城隍廟的香火都旺了好多,東家,咱們要不也去上幾柱?”

這話聽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長卿扭頭喚陸瞳:“陸大夫——”

阿城拉住他:“東家忘了,陸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買東西了嗎?”

杜長卿語塞。

陸瞳的確一大早就出了門,昨夜那些鋪兵們進了陸瞳的屋子,把屋子裡的紙筆扔的到處都是,砸壞了不少器皿。

陸瞳平日寫方子還要用紙,早上和銀箏出門說去紙墨鋪中轉轉。

當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爲了避開杜長卿趕夏蓉蓉出門的場景。

杜長卿早上將夏蓉蓉送走了。

臨走時,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與他認錯,還說要親自與陸瞳道歉,被杜長卿拒絕了。

杜長卿打小就認識夏蓉蓉,這些年,對她那些無傷大雅的私心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世上,誰都有私心,爲自己多考慮一些不是錯。

但夏蓉蓉錯就錯在和白守義私下聯手,這犯了杜長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與他自小相識,就應該清楚白守義在對付仁心醫館的時候,使出來的那些醃拶手段。夏蓉蓉揹着他和白守義私下往來,就是連同外人一起對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絲將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夏蓉蓉抹着眼淚,站在馬車前哀哀望着他,試圖喚起他過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們從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歲時你生病,杜家沒人察覺,我娘夜裡替你去請大夫,照顧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紅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經長大了。”

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當年他是杜家的少爺,能給夏蓉蓉玩具、脂粉、銀錢,但也僅僅止於此,如今的他只是個破醫館的小東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給不了。

香草扶着夏蓉蓉上了馬車,他給了夏蓉蓉一筆錢,足以讓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於夏蓉蓉之後是要繼續留在盛京還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長卿將手中掃帚一扔,望着遠處的長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薩,哪顧得上所有人。

仁心醫館,有陸瞳一個活菩薩就夠了。

……

仁心醫館的活菩薩,此刻正與銀箏走在街市上。

昨夜鋪兵們一番搜砸損毀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長卿也覺陸瞳受了驚,乾脆允了她一日假,讓陸瞳和銀箏自己外面逛逛,採買補充一些醫館要用的東西。

明日中秋,城內街市格外熱鬧,到處是人。瓦坊中搭起戲臺,正唱得圍觀衆人流連忘返。

銀箏走在陸瞳身側,手裡提着剛買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視線在她臉上猶疑幾番。

陸瞳問:“怎麼?”

銀箏一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陸瞳天生麗質,脣紅齒白,平日在醫館從來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卻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層胭脂。

胭脂是杜長卿送的,說是明玉齋上個月出的新貨,花了他小半貫錢。杜長卿嫌陸瞳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還素,讓陸瞳一個年輕姑娘偶爾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結果陸瞳轉頭就鎖進箱籠裡了,還是銀箏又偷偷給拿了出來放在妝臺上。

沒料到今日被陸瞳用在了臉上。

陸瞳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銀箏忙擺手,笑道:“好看得很!”

這話不假,陸瞳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裡看着冷冷淡淡,又不愛打扮,麗色免不了被掩蓋幾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黃地長安竹紋羅棉布裙,髮辮間點綴幾叢鮮桂絨花,雪膚烏髮,柳眉杏眼,脣間淺淺嫣紅淡抹,勝過蘭秀菊芳。

銀箏心想,這樣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醫館做館行醫,這個年紀待字閨中,只怕提親的人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正想到這裡,身側陸瞳的腳步停了下來,擡眼看向前方。

銀箏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硃色大門外,原本垂在檐下精緻的雕花大燈籠已全被扯了下來,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條如兩條輕飄飄又沉重的鎖鏈,緊緊鎖住大門。門樑處,半塊金色牌匾斜斜掛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砸落下來。

好似不久前這裡還是那張豪奢氣派的朱戶大門,不過幾日,蕭條破敗,人煙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凶宅。

陸瞳垂眼。

這是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的府邸。

範正廉如今已下昭獄,家眷連同一干親戚都遭牽連,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雖如今刑獄司此案還未出結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聽就知如今範家情況不容樂觀。

連禮部侍郎都求助無門,何況他一個審刑院的詳斷官,官場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範正廉此番凶多吉少,這另外半塊牌匾倒下,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瞳仰頭看着範家的牌匾,出了一會兒神,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陸大夫?”

銀箏與她同時一怔,旋即回頭。

離範府幾步遠的地方,站着一名高大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臉色憔悴又疲憊,看向陸瞳的目光滿是意外。

陸瞳目光閃了閃,道:“祁錄事。”

是那位審刑院錄事,範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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