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雪下着下着,轉眼就下到了十二月。
小院裡的紅梅開了大半,西街的雅齋書肆裡,開始大量售賣新年張貼的桃符。
仁心醫館擺出來新的面油“玉龍膏”,以香料摻入生藥油脂做成面膏,可預防皮膚因凍寒皸裂。因價錢不貴,平人常買來連同酥餅、觀音像作爲節日賀禮。仁心醫館的進項就在“玉龍膏”出現後,漸漸維持了一種穩定的平衡。
一大早,杜長卿就與銀箏阿城出門施粥去了。
施粥是杜長卿的父親杜老爺子留下的傳統,每年臘日,仁心醫館諸人都要去西街廟口,搭棚煮“七寶五味粥”,散給窮人。
因醫館無人,杜長卿又知陸曈忙着準備春試,故而沒讓陸曈同去,留她在醫館坐館。
裡鋪中,苗良方坐在躺椅上,腿上蓋了條薄毯,眯着眼看陸曈在一邊寫卷冊。
自打那一日清晨他來見陸曈之後,二人就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苗良方默認了教陸曈醫理以助她通過春試,陸曈也默認了若她真通過春試,就滿足苗良方所求之事。
他每日清晨過來,教導陸曈直到深夜才離開,杜長卿雖然罵罵咧咧,但也管了他一日三餐,比捱餓強。想着曾身爲翰林醫官院醫官,教導個把大夫也不是什麼難題,何況這位仁心醫館的醫女小有美名,人又聰穎,這差事不算太難。
但苗良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小陸,疥蘚怎麼能用鹽膽水呢”苗良方看了一眼陸曈的卷冊,忍不住扶額。
“爲何不能?”
“鹽膽水大毒,塗搽加重化膿。”
“那是有瘡有血的,無瘡無血用滷水無恙。”
“你怎麼知道?”
“我用過。”
“你用……”苗良方滿腹話語噎在嗓子眼,瞪着陸曈:“你用過?”
陸曈點頭。
苗良方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憋屈。
她用過?
鬼才信嘞!
來教陸曈也有大半月了,從一開始的隱隱期待到現在焦頭爛額,苗良方每一日都在被陸曈的“醫術”震撼。
因陸曈要準備春試,而他對陸曈過去一無所知,因此來教導陸曈第一日,就分別按九科寫了考卷,打算探探陸曈的底。
然而不探還好,一探,這位陸大夫着實讓苗良方大驚失色。
陸曈寫的藥理醫經,雖然不甚周到,勉強也能看得過去。然而她在病症下寫的方子,實在是天馬行空,離經叛道。
一些常用方子還好,但凡有些難度的病症,陸曈的析症還算準確,但開的方子,總是夾雜着一兩味毒藥。
一開始,苗良方以爲陸曈只是習慣這樣寫藥方,但後來寫得多了,有些方子苗良方聞所未聞,漸漸讓他開始覺察出不對來。
這位陸大夫,與其說她懂醫理,倒不如說她更瞭解各類毒藥。
她擅長以毒治病!
苗良方也曾旁敲側擊,試圖打聽出這位陸大夫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或是性情有什麼問題,於是對她道:“有毒藥之急方,毒性能上涌下泄以減弱病勢力。有無毒治病之緩方,無毒則性功緩……你換個方子試試呢?”
陸曈蹙眉:“我不會。”
回答得乾脆利落。
幾次三番試探,苗良方也就漸漸明白過來,這位陸大夫是真的不懂醫理,也沒有經過正經醫工教導,好似她學醫全靠自己摸索,而她摸索的基礎,是毒藥。
她對毒藥的熟悉,得心應手的程度讓苗良方感到心驚。
更讓人心驚的是陸曈寫的那些方子。
苗良方自認掌握百種良方,但陸曈寫的那些方子聞所未聞,他心中好奇,於是按捺不住,挑選其中幾副不痛不癢的小方偷偷試在自己身上,發現竟然真有奇效。
那些方子竟然是真的!
而當他問起陸曈時,陸曈只說一句“我試過”就將他打發了。
她試過纔怪!
苗良方一點都不信,那些方子中其中不乏大毒藥材,而病症也是千奇百怪,若一一被陸曈試過,她還能活到現在?藥人都沒這麼慘的。
認定陸曈來歷神秘,家中定有祖上傳下的良方籍冊,但打聽幾次無果,苗良方也就算了。總歸他的目的是要將陸曈送進翰林醫官院,只是眼下看來——
苗良方嘆了口氣:“姑娘,你這樣,想進翰林醫官院是不可能的。”
他委婉提示:“春試九科,各有形制,你這些方子或許真的可以解症,但卷面要這樣答,鐵定過不了。”
“咱們翰林醫官院做醫官,不怕開方子治不了人,就怕開方子治死了人。你這上來加幾味毒性藥材,人考官一看卷面,立馬就給你扔了,還指望什麼呢?”
按理說,陸曈聰慧,很多醫理一點就通,幾乎可以過目不忘,苗良方敢說,就算太醫局裡那些長年累月受九科先生教導的官門子弟,也未必有陸曈天賦過人。
但不怕學生笨,就怕學生太有主意。陸曈終歸通毒勝於通醫,她自有主張的一答,苗良方看了只覺眼前一黑。
“那醫官院的老東西都是慫包,寫個養顏的方子都慎之又慎,你這麼野,用藥如此霸道,獸醫也沒這麼大膽的!”
身後有人聲響起。
“誰要做獸醫?”
陸曈提筆的手一頓,擡眼看向門外。
醫館大門大敞着,年輕人自門外走進,公服外罩了件金線滾邊刻絲斗篷,冰天雪地裡,越發顯得驚豔耀眼。
陸曈放下筆,淡淡道:“殿帥怎麼來了?”
自那日他深夜不請自來,自己替他躲過申奉應的查搜後,陸曈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這人,也不知死了還是怎麼的。
這樣很好,平心而論,陸曈並不願意與他有太多糾葛。她沒忘記裴雲暎受傷後第二日京中戒嚴半月,說是宮中有人行刺。一個天子近衛,搖身一變成了刺客,想想也知其中危險。
她只想做自己的事,裴雲暎做什麼與她無關。最好就如蘇南廟中那場大雪一樣,第二日,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認識誰更好。
像是沒察覺陸曈的冷淡,裴雲暎走進裡鋪,道:“我來拿寶珠的藥。”
給寶珠的藥,隔段時日裴雲姝會令人來取,陸曈偶爾也會登門,寶珠的餘毒已經很少很少了,好的話,再養半年,便可痊癒。
裴雲暎身爲舅舅,替自己外甥女跑一趟也沒什麼。陸曈起身,繞到藥櫃後,去拿提前包好的成藥。
苗良方低着頭坐在角落,看上去如正在問診的病者,裴雲暎無意間往後一瞥,目光忽而頓住。
“我……我去後院拿藥材!”苗良方蹦起來,扶着柺杖匆匆掉頭就往氈簾後跑。
然而他才跑了兩步,就被身後人叫住。
“跑什麼,苗醫官。”
陸曈訝然擡頭。苗良方僵在原地,半晌不敢動彈。
長街起風,順着醫館大門溜進屋裡,把桌上紙頁吹得亂飛作響。陸曈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蹙起眉頭。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苗良方慢慢轉身,對着裴雲暎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小、小裴大人。”
裴雲暎靜靜看着他:“真是許久不見。”
“裴大人認識苗先生?”陸曈放下手中成藥,問道。
裴雲暎隨手放下藥銀,在裡鋪中小几前坐了下來。
“翰林醫官院中當年一方難求的苗醫官,”他嘴角噙着的笑容很淡,“怎麼會在這裡?”
陸曈目光落在苗良方身上,苗良方尷尬站着,臉色有些難看,陸曈便道:“苗先生是我請來教授醫理的先生。”
“先生?”裴雲暎瞥他一眼,“當年苗醫官離開醫官院,多年不知所蹤,沒想到今日有緣在此遇到。”
陸曈目光微動。
裴雲暎對苗良方的態度稱不上友善,也不知他們過去是否曾有過節。當年翰林醫官院中發生何事,苗良方又爲何會瘸腿被趕出醫官院,誰也不知道。杜長卿倒是問苗良方打聽過,但苗良方不願細說此事,只說待陸曈通過太醫局春試自會告知。
陸曈對苗良方過去一無所知,卻在裴雲暎與苗良方之間的微妙氣氛中,窺見一點端倪。
苗良方站在氈簾前,雙手交握,有些侷促地擡眼,“是是是,確實有緣。”
陸曈心中沉吟,苗良方十多年前離開的翰林醫官院,而裴雲暎十年前也就是個十歲出頭的青澀少年,這二人間還能有什麼嫌隙?
“苗醫官這些年變了不少。”裴雲暎含笑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瘸了的右腿上停留一瞬。
苗良方的神情更僵硬了。
其實自打苗良方來仁心醫館教導陸曈之後,比起先前那個邋遢酗酒、比叫花子還不如的髒男人來說,已經判若兩人。至少他那頭稻草般的亂髮被梳理整齊,衣裳也換成了乾淨的棉衣——杜長卿怕影響醫館形象。
陸曈沒見過苗良方從前的模樣,但聽裴雲暎這般提醒,大概也能猜到當初的苗良方是何等意氣風發。
她見苗良方垂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遂出聲道:“廚房裡新送來的白蒿還未整理,苗先生,你先進屋幫我整理一下吧。”
苗良方聞言,向陸曈感激地投去一瞥,嘴裡應了聲好,掀開氈簾趕緊逃了。
裴雲暎看向陸曈,陸曈平靜回視着他。
過了一會兒,他笑起來:“能讓風光無限的苗醫官親自指教,陸大夫人脈倒是很廣。”
“畢竟我們身份卑賤,凡事只能靠自己,若無醫官教授,怎能和太醫局的那些官門子弟比呢?”
陸曈把提前包好給寶珠的藥放在小几上,在裴雲暎對面坐下來。
他看着小几上的藥,問:“你要參加太醫局春試?”
“殿帥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裴雲暎的耳目四通八達,陸曈不信他現在才知曉。
“別人說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他身子往後倚着椅背,懶洋洋道:“我以爲陸大夫會抓住太府寺卿這棵大樹。”
“爲何?”
“董家少爺一向乖巧,爲了你和母親鬧翻。這個時候參加春試,就是打太府寺卿的臉面。沒通過還好,一旦通過,樑子就結下了。”他看一眼裡鋪四處堆積的醫籍,以及苗良方給陸曈編寫的那些卷冊,眉梢微微一動,“陸大夫不會是認真的吧?”
陸曈:“如你所見。”
“陸大夫難道不怕得罪太府寺卿?”
“不怕。”
他神色微斂,定定盯着陸曈,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
“官家不怕,刺客不怕,殺人不怕,埋屍也不怕……”
“陸大夫,”他問,“世上沒有你懼怕之人,懼怕之事嗎?”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眼眸清澈明亮,眸色卻深不見底,看人時乍覺關切,仔細看去,卻有難以捕捉的銳利鋒芒。
時刻等着將人從裡到外剖白清楚。
她垂下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原本是有的。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陸曈仰起頭,“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裴雲暎怔了一怔。
女子聲音一如既往柔和冷淡,但在平靜之中,隱藏的某些深刻憎惡厭世仍從縫隙流出,彷彿掀開冰山一角。
無人說話,裡鋪中很安靜,隱隱能聽見外頭北風拂過梢頭,積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裴雲暎點了點頭,伸手拿過小几上的藥包,站起身來。
他低頭看向坐着的陸曈,脣角一揚:“那就祝陸大夫好運。”
“多謝。”
“藥我拿走了。”年輕人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往後院的氈簾處看了一眼後,提着藥包往外走,“診銀不用找,算茶錢。”
身影漸漸遠去。
陸曈坐着沒動,只看着這人漸漸消失在醫館盡頭,苗良方不知什麼時候從院子裡出來,伸長脖子往外看了看,確認對方確實離開後,才半是疑惑半是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總算走了……那個,小陸啊,你和裴世子很熟?”
陸曈沉默一下,轉過臉來對着他。
“苗先生。”
“嗯?”
“你爲什麼怕裴雲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