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裴雲暎不請自來後,一連許多日,苗良方都惴惴不安。
杜長卿沒注意到新來的先生心中這點忐忑,張羅着備酒果送竈神,貼竈馬,買屠蘇酒、膠牙餳,忙得不可開交——歲末總是很忙。
西街雅齋書肆裡,書籍摞在裡頭,洛大嘴把攤位擺出門外,各式各樣的鐘馗、桃板、桃符以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堆得到處都是,巷裡時時擠着一堆人挑選。
杜長卿也去挑了幾張財門鈍驢,胡員外家小夥計帶來好消息時,杜長卿正在大門口兩邊貼春帖。
春帖是吳秀才託人送來的,紅底黑字,是吳秀才親手所書。一面是“喜延明月長登戶”,另一面是“自有春風爲掃門”。
杜長卿貼完左面,踩着凳子貼右面,阿城在底下替他扶穩凳腳,銀箏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仰頭看着,手忙腳亂地比劃道:“低了,再往右高一點,再高一點,對了——”
小夥計越過門口熱鬧,跑到陸曈跟前,笑嘻嘻地把信封往陸曈手裡一塞,大聲道:“陸大夫,老爺託小的給您拜年,這是先前您託老爺辦的事。老爺讓我帶話給您,陸大夫只管好好準備春試,醫行那頭都打點好了!”
杜長卿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阿城扶着他下來。苗良方兩手都是藥茬,顧不得拄柺棍,從裡鋪深處一瘸一拐繞到陸曈身後,探着脖子問:“拿到春試名額了?”
陸曈低頭,從信紙中抽出一枚薄薄的銅片,銅片上寫了“仁心醫館”與陸曈姓名。
進春試場時,這個就是行令。
“太好了!”銀箏大喜過望,“姑娘能參加春試了!”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苗良方教導陸曈爲春試準備,但陸曈越是用功,醫館其他人看在眼裡反而越是擔心。太醫局的春試,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名額究竟能不能過不得而知,況且那位太府寺卿的董夫人只要一聲令下,就可能讓陸曈在春試大門前無功而返。
但上天保佑,或許是那位董夫人看不上與這樣一個小小醫女使絆子,又或許在他們眼中,就算陸曈參加春試,最後也絕無可能通過,不過是自討苦吃,總之,董夫人沒在這裡頭插手,胡員外託人的舉薦,竟這樣順順利利地通過了。
陸曈望着手中薄薄銅片,眼中也浮起淡淡笑意來。
“今兒真是雙喜臨門。”杜長卿踢一腳阿城屁股,“去,把炮竹拿出來,給我們陸大夫慶祝聽個響兒!”
“東家,那不是夜裡守歲才放的……”
“叫你去就去!”杜長卿不耐,“少爺有的是銀子,還缺兩串爆竹?”
“噢。”阿城揉着屁股去了。
“挑最大最響的出來,就在門口放,爭取一個炮仗扔出去,整個西街都炸了!”
“噢!”
……
“噼裡啪啦——”
一大早,街邊爆竹聲此起彼伏,拿着竹竿的小孩兒奔跑着,邊將手中鞭炮懸在檐下。
已是臘月三十,街上店鋪紛紛關門,遊子歸家,忙着祭祖、掛符、守歲,街上看不見幾個行人,大紅爆竹碎屑點着長街白雪,喧鬧的聲音卻把除夕的清晨襯得更加冷清。
殿帥府小院裡,往日在雪中撒歡的黑犬今日沒在——被段小宴領着回家去了。
長街爆竹聲隱隱約約順着窗縫吹進屋裡,司裡,年輕人坐於窗前,半個身子陷在椅子中,深冬的陰天使得殿前司的光線不如往日明亮,而那孤寂也沾上幾分影。
他今日沒有穿公服,只穿了件紫檀色圓領錦衣,沉默地垂眸看着面前的猊梭鎮紙,不知在想什麼。
今日除夕,除了宮裡要值守的禁衛,其他殿前司的人都回家去了。
平時熱鬧的司衛,到了最熱鬧的佳節,反而越發廖然。
他其實也該回府去的。
無論再如何厭惡,每年除夕,他都要回裴府,他理應去祠堂爲母親的牌位奉香。
但他不想回去,只在這空無一人的司衛中坐着,彷彿要坐到天荒地老。
青楓一進門瞧見的就是這幅景象。容色俊秀的年輕人身影陷在暗色裡,沒了平日的鋒芒,眉眼間幾絲倦然。
腳步微一遲疑,裴雲暎已聽見了動靜,擡眸朝他看來。
“回來了?”
“是,大人。”
青楓進門,疾步走到裴雲暎身前,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低聲道:“大人,所有能查到的有關陸家的消息,全在這裡了。”
“嗯,辛苦你了。”
前些日子,因太師府舉止奇異,裴雲暎讓青楓親自走一趟常武縣,打聽陸家的消息。
常武縣與盛京相隔千里,青楓快馬加鞭,中間換了水路,總算是在除夕這日趕上回來。
裴雲暎低頭,拆開手中密信,青楓見他抽出密卷,忍不住開口道:“常武縣陸家在一年前家中活人盡數死絕,陸家宅子被燒燬大半,屬下進宅搜尋,沒發現什麼線索。”
裴雲暎目光微動。
青楓低頭,想到自己打聽回來的那些消息,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因任務來得匆忙,青楓到了常武縣後,不敢歇息,立刻着手查探起來。
常武縣很小,統共沒幾條街路,街坊鄰人都相熟,打聽起來並不費力。加之陸家發生的事在常武縣傳得很廣,青楓在常武縣呆了沒幾日,就把陸家的消息打聽得七七八八。
陸家老爺陸啓林是常武縣一介普通教書先生,生活清貧,陸夫人李氏有個雜貨鋪子,素日裡賣些小雜貨。二人膝下共有兩女一子,大女兒陸柔在兩年前嫁到京城賣窯瓷的柯家,一年後因病故去。次子陸謙一年前在京因凌辱婦女、盜竊財物入獄,後被處以極刑。
陸啓林得知次子入獄後,趕赴盛京,但在水路途中偶遇巨浪,船隻傾覆,屍骨無存。剩下的陸夫人李氏短短時日裡喪女喪子喪夫,一夕瘋癲,在夜裡打翻油燈,葬身火海。
常武縣的人提起陸家一門,半是唏噓半是畏懼,只道:“陸家一定是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邪門成這樣?”
青楓很清楚,陸家的確是衝撞了,但衝撞的不是邪物,而是得罪了人。
這是一樁滅門慘案。
裴雲暎仍看着手中密信,看着看着,眉間一蹙:“劉鯤?”
這信上還提到了劉鯤。
青楓道:“劉鯤是陸啓林的表兄。”
劉鯤是陸啓林的表兄,當初就住在常武縣陸家隔壁。只不過很多年前,劉鯤就帶着一家老小去了盛京謀生。
這消息很難打聽,因爲劉家人離開常武縣太早了,八年前常武縣生了場時疫,病死無數,後來年輕一點的甚至都不知道有個劉家。
裴雲暎定定盯着手中密信,眸色隱晦不明:“所以,劉鯤親手將侄子送進牢獄?”
“是。”
聽聞陸謙犯事後被官府緝捕,是劉鯤舉告了陸謙的藏身之所。之前還沒什麼,當知道劉家與陸家這層關係時,再看劉鯤這舉動,難免有些唏噓。
裴雲暎淡淡道:“原來,是爲這個。”
望春山下死狀悽慘的那具屍體、劉家兄弟流放的悲哀下場、王春枝的瘋癲癡狂……原來仇怨癥結在這裡。
倒真是,一報還一報。
他垂眸,目光落在密信最下方的字行上,那裡,記錄着陸啓林的小女兒,陸敏。
青楓見他如此,道:“陸啓林曾有個小女兒陸敏,於十七年前元日降生,但在八年前常武縣爆發瘟疫時走丟。我查到的人說是跟柺子走了,也許是死了。陸家這些年一直沒放棄找孩子,但始終無果。”
“常武縣裡,打聽不到陸敏這些年的任何消息。”青楓面露慚愧。
他知道裴雲暎讓他去常武縣,就是爲了確認陸家這個小女兒的身份。但常武縣的人說,這些年裡,不曾有陸敏的下落。
陸敏確實是消失了。
裴雲暎沒說話,只看着密信,劍眉微擰。
青楓小心翼翼問:“大人……可懷疑陸大夫就是陸敏?”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將密信摺好,隨手扔進腳下的炭爐。密信在炭爐微紅的火光中一閃,化爲無數細小余燼,消失不見。
他坐直身,伸手撥開窗縫,寒冷的風從窗外刮來,將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層寒意。
半晌,裴雲暎回答:“不錯,我懷疑她就是陸敏。”
“可僅僅只是因爲姓陸……”青楓有些猶豫,“這麼多年,沒有任何有關陸三姑娘的消息。也許對方只是藉着陸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許背後還有別人。”
“單憑陸三姑娘一人,很難做到此種地步。”
青楓想象不出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歸家發現血案時隻身趕赴盛京,將相關之人一一殺死。
若非有人幫忙,一人絕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後幫她,誰會這麼做,又是要利用她達到什麼目的?
僅僅只依靠復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對抗權貴,甚至對太師府動手……
真要如此,青楓寧願相信陸曈與陸敏是兩個人,否則那實在是有些可怕。
“也許吧。”裴雲暎淡道:“也許有人幫她。”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
“大人……”青楓急忙轉身。
“這些日子辛苦了,”裴雲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
青楓看着他背影,猶豫一下,把到嘴的話嚥了下去。
盛京的冬總在下雪。
外面長街玉白,時不時有爆竹聲在街頭巷尾隱隱響起,走過時,能瞧見放過的爆竹彩穗餘燼落在雪堆裡,映出一片豔豔的紅。
街市酒店紛紛閉戶,只有寥寥幾戶尚在開張。檐下一排紅錦燈籠像串火龍,戶戶門前張貼着財神畫兒,四處都是熱鬧喜氣。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頑童,和從深巷處打酒歸去的客人,鮮少有人走過。往日繁華的盛京城一夜間像是冷寂了許多,但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溫暖。
迎面走來一雙母女,母親穿着件翠蘭色長襖,懷中抱着個打酒的銀瓶,身邊女兒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銀紅貂皮皮襖鮮亮,珠翠琳琅,格外嬌豔秀美,正低頭與母親走着說笑。
那姑娘說着說着,一擡頭,瞧見對面走來的年輕人,見他丰姿灑落,俊美過人,不由臉一紅,挽着母親埋頭匆匆走過。
裴雲暎半垂下眼。
除夕之日,新春之時,再如何清貧人家,總要給孩子做幾件鮮亮新衣,以圖吉兆。
剛纔走過的女子,銀紅皮襖映着長街白雪,襯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動人,但不知爲何,他的眼前卻漸漸浮現起另一張臉。
一張稍顯蒼白的、秀豔又清冷的臉來。
陸曈總是穿舊衣。
即便是新衣,做的顏色也大多都是深藍、秋色之類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絹衣,素衣冷繡。她也不愛戴釵環首飾,花銀子在清河街當鋪收的花簪,一次也沒有戴過。
她有很多絨花,以絲帕縫製的各色絨花,翠雀色、桂花色,還有白色。
當她一身玉白絹衣,鬢邊簪花白雪時,總將秀美眉眼帶出幾分難言的冷峭。他曾聽赤箭說起陸曈衣飾過於樸素簡單,段小宴卻說:“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麼?”
要想俏一身孝……
原來,她真是穿着一身孝衣。
難怪她要穿一身孝衣。
裴雲暎腳步停住。
沙礫似的細雪自天空洋洋灑灑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頭。
青楓帶回的密信裡,陸夫人生陸敏時格外兇險,陸敏甫出生時多病體弱,正因如此,陸家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嬌寵,這些年也一直沒放棄尋找。
陸三姑娘陸敏於八年前常武縣那場瘟疫中走丟,八年前的陸敏才九歲。如果陸曈真就是陸敏,這八年裡她好好長大,出落得冷靜、果斷、狠決,一手醫術連翰林醫官也不遑多讓,查明真相就趕赴盛京,隻身報仇,此心此行,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
他停駐的時間太久,久到臨街一商樓的掌櫃探出頭來瞧,瞧見是他,驚喜道:“裴大人來了!”
裴雲暎回過神,珍寶閣的老掌櫃笑着從裡頭迎上前來。
“裴大人大吉!”老掌櫃熱情張羅裴雲暎往裡走,“您是來取訂做的蛾兒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給您留着!”
歲末正旦時,盛京人“以烏金紙剪爲蛺蝶,朱粉點染,以小銅絲纏綴針上,旁施柏葉”遊玩者插於巾帽上,所謂“鬧蛾兒”。
他在珍寶閣訂做了一對金蛾兒,打算今日送給寶珠,算作新年賀禮,雖然以寶珠兒如今的頭髮大抵眼下還無法佩戴。
珍寶閣的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大約老掌櫃就是在等這最後一樁生意,很快從裡鋪取出一隻檀木盒,對着裴雲暎打開。
盒子裡鋪墊的黑綢之上,躺着一對閃閃發光的金蛺蝶。
蛺蝶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從盒子裡翩翩飛起,繞牆弄花。
老掌櫃期冀地盯着年輕人:“怎麼樣?”
“很好。”
裴雲暎合上盒蓋:“多謝。”
“大人客氣,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讓閣裡最好的師傅打磨,從畫圖到成品,足足幾月,不敢辜負大人信任。”
老掌櫃心中鬆了口氣,尋常人來此打磨首飾,多是釵環玉佩,金蛾兒燈市上到處有賣,紙做的不值幾個錢。還是第一次有人訂做金蛺蝶,工錢不少,又是這樣的人物,難免忐忑。
裴雲暎笑了笑,付過銀票,拿過那隻檀木盒出了門。
他出門時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羣七八歲的孩子笑着從門前奔過,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裴雲暎正想彎腰去扶,那羣孩子卻笑嘻嘻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雪,舉着手中炮竹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奔去,邊跑邊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童聲清悅,在空蕩街頭拉長迴響。
他好脾氣地搖頭,正要離開,忽而心頭一震,有什麼東西從腦海飛快閃過。
常武縣送回的密信中稱,陸家三姑娘陸敏出生於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頭天除夕夜李氏難產,而陸敏出生時多病體弱,所以格外得陸家嬌寵。
元日……
青楓說:“僅僅只是姓陸,未必能證明陸家三姑娘陸敏就是陸大夫。畢竟這些年裡,常武縣沒有任何陸敏的消息。”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曈曈。
雪細細密密地下着,天地間一片銀白。那些零碎的雪一點點覆住長街,將街上方纔那些亂七八糟跑過的腳印漸漸掩蓋。
杳無痕跡。
唯有檐下一串紅錦燈籠熱鬧嫣然,照着地上雪光。
不遠處有一隻碎掉的酒罈,或許是哪戶打酒的人家路過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罈碎成幾半,能隱隱聞見屠蘇酒的香氣。
就在這一片馥郁酒香裡,年輕人安靜站着,大雪紛飛,無聲落於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頭。
許久,裴雲暎擡眸。
“原來,是這個曈。”他平靜地說。
不是“重瞳孤墳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蓋重瞳堪痛恨”的“瞳”。
是“千門萬戶曈曈日”的“曈”。
曈曈:日出時光亮而溫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