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遇刺

圍場入口的長棚裡,陸曈看着騎隊裡的戚玉臺,神色冷沉下來。

戚玉臺也來了。

他騎在一頭高駿紅馬之上,一身蹙金寶藍騎服,溫和恬然,正微笑着與相熟的別家少爺說笑,瞧上去很有些風流。

陸曈心中冷笑。

戚玉臺有癲疾發作的風險,素日應當避免過於刺激的行爲,圍獵場這樣的地方本該敬而遠之,卻偏偏主動前來。

真是不知死活。

她握緊醫箱帶子。

山林樹石茂密,這樣的地方出點意外也是尋常,出來前她在醫箱裡裝了許多毒罐,若是能在此地殺死他……

她心念微動,視線落在前方時又忍不住皺眉。

不行,人太多了。

戚玉臺身側還跟着好幾個紅衣侍衛,將他保護得很緊。若一個還好,這麼多人,應當很難引開。

只能放棄。

身側林丹青撇了撇嘴:“怎麼又把那條瘋狗帶來了?”

陸曈:“瘋狗?”

“諾。”林丹青朝前努努嘴,“你看。”

陸曈凝目看去。

戚玉臺馬匹後方,果然跟着條灰色獵犬。獵犬體型高大,比平日街上看家護院的家犬大上許多,皮毛養得油亮,一雙眼睛泛着血色,若不是頸上戴的那隻金項圈,簡直似只兇殘餓狼,瞧着就讓人肉跳神驚。

“那是戚玉臺的愛犬。”林丹青道:“帶來助獵的。”

陸曈瞭然。

圍場上常有貴門子弟帶上獵鷹、獵犬類助獵。

“戚玉臺可寶貝這狗了,聽說每日要吃新鮮牛脊肉,一大盆新鮮牛乳,時鮮水果,還有燕窩點心、聽說連住的窩棚都鑲着寶石,有專人伺候……”

林丹青語氣不忿,“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個金項圈,我都沒戴過成色那般足的,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吶。”

陸曈問:“爲何說是瘋狗?”

“那狗四處亂咬人,不是瘋狗是什麼?”

林丹青哼道:“戚家人有時會牽狗出門,瘋狗太壯,有時下人牽不住,難免傷人。先前有個小姑娘被這狗吃了半張臉,她娘哭求無門,寫了冤單縫在背上,抱着孩子上門去哭——”

陸曈聽得怔住:“最後如何?”

“最後?”林丹青譏諷一笑,“只哭了一日便罷了,說太師府給小姑娘賠了一大筆銀子,擔負她至出嫁時的銀錢,外頭還傳言太師府厚道,那家人也千恩萬謝,殊不知那般傷勢,怎麼可能活到出嫁?”

話一說完,二人俱是沉默。

又過了一陣,林丹青纔開口,語氣和緩了些:“你別擔心,那狗有人牽着,又是獵場,倒是不用怕咬人。想來戚公子也是怕自己圍獵一圈空手而歸,找條狗過來填臉面罷了。”

陸曈擡頭望過去,灰犬隨着戚玉臺的馬往前去了,被後頭龍武衛擋住,漸漸看不見。

她收回視線,很輕地“嗯”了一聲。

龍武衛和圍獵的王孫公子既已到位,圍獵很快就要開始。

陸曈站在醫官院的營帳中,看着儀官站於獵場高臺,吹響號角。

山林空曠,號角悠長的聲音迴盪過去,驚飛無數雀鳥。

太子元貞驅馬至獵場最前方,親從官呈上一把鑲金弓箭,元貞持箭彎弓,對準獵場前方的紅綢猛地一射——

圍獵開始!

太子先行,身後諸班衛隨駕,朝着山林奔去。接着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再然後是寧王、諸位公侯、正三品以上的官員……

圍獵通往山林的初道並不寬敞,一隊一隊以此列行,然而那前方卻有兩隊似是撞在一起,互不退讓,很有幾分狹路相逢之狀。

陸曈看着與裴雲暎同時停在林道口的人,問林丹青:“那人是誰?”

林丹青看了一眼:“樞密院指揮使嚴胥嚴大人。”

嚴胥?

陸曈心中微動。

那不是裴雲暎的死對頭麼?

林蔭樹下,年輕人勒馬,看向擋住自己去路的男子。

“嚴大人,”他微笑,“道窄,當心路滑。”

馬上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一身墨灰色騎服,身材幹瘦。模樣生得很是平庸,唯有一雙眼睛精明睿智,正神色陰晦地盯着他。

這是樞密院指揮使嚴胥。

樞密院與殿前司不對付朝中人盡皆知,而嚴胥與裴雲暎間又有經年舊怨,彼此視對方爲眼中釘、骨中刺。但凡同場出現,總要使兩句絆子。

今日也不例外。

嚴胥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開口:“裴大人跟三殿下跟得很緊,倒肖似戚家那條助獵的獵犬。”

他身側跟着的樞密院騎衛聞言,頓時鬨然大笑。

山上圍獵,禁軍班衛不同那些貴族子弟,需隨諸位皇子護駕。他並未跟着太子,而是跟着三皇子。

而嚴胥如今與太子走得很近。

裴雲暎眉眼含笑,彷彿沒聽見對方話中諷刺:“上山前陛下特意囑咐護衛三殿下安平,正如嚴大人護衛太子殿下安平。他二人兄愛而友,弟敬而順,你我都是爲陛下分憂,若說助獵,嚴大人也不遑多讓。”

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嚴胥盯着他,冷笑道:“殿帥年輕,不知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

裴雲暎淡淡看着他。

男人壓低聲音:“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青年眸色微動。

這首歌的下一句是:況以天下之廣,而不相容也……

嚴胥瞧他一眼臉色,滿意一笑,一催馬,帶着樞密院諸騎奔入山林。

陸曈注視着林道那頭風波,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從殿前司諸騎的臉色看來,嚴胥似乎說了什麼令裴雲暎不愉快的話。

直到裴雲暎也帶着諸騎衛奔進山林,再也瞧不見他的影子,陸曈才收回視線。

她想起那個傳言。

進醫官院前,苗良方將自己知道的盛京官場那些七歪八扭的紐帶關係都統統告訴了陸曈,其中就包括了嚴胥。

這位樞密院院使嚴大人掌管樑朝軍國機務、邊備戎馬之政令,權勢極盛。不過,他之所以成爲大家閒聊私談的中心,倒並不是因爲他的權勢,亦或是冷漠無情,而是因爲他與先昭寧公夫人的那一段往事。

據說多年前,嚴胥曾向待字閨中的先昭寧公夫人府上提親,不過被拒絕了,不過那時嚴胥還不是眼下官職地位,倒是昭寧公夫人嫁人後,一路節節高升,有人說,嚴胥這是賭氣想讓昭寧公夫人後悔。

後來昭寧公夫人爲叛軍挾持,裴棣不顧夫人性命也要拿下叛軍。一代佳人就此玉殞香消,更是諷刺。昭寧公夫人臨死前有沒有後悔不知道,嚴胥這個樞密院院使卻從此對裴家人深惡痛絕倒是明明白白。

聽林丹青說,殿前司與樞密院本就關係不好互相制衡,裴雲暎去了殿前司後,矛盾愈發激烈了,兩方朝中時常鬥個你死我活。

她原先覺得這話或許有謠傳成分,不過今日看來,倒像並非全然編造。裴雲暎與嚴胥間,確實齟齬不小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在獵場當着如此多人的面就針鋒相對起來。

正想着,前面傳來常進的聲音,招呼各醫官回醫官營中待命。

醫官們都在營帳中等候,若有人員受傷,或入林急診,或在營帳等候包紮。一般來說,只有危急情況纔會入林,大部分時候都在營帳等候。

陸曈擡眸,又往林道那邊看了一眼。

入林圍獵的人幾乎已全部進山,只剩幾個零星的班衛跟在後頭,沒有戚玉臺的影子。

她收回視線,向着營帳的方向走去。

…… 山林路險拔。

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將熱燙日光緊緊驅在枝隙之外,有飛瀑淙淙水聲流過溪畔,黃茅崗的夏日幽靜清涼。

戚玉臺騎在馬上,身後戚家護衛緊緊隨行。

他沒有走最熱鬧的那條林道,轉而選了個人少的方向。倒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怕被人瞧見他拙劣的騎射之術。

戚家只有一個兒子,他又不是太府寺卿府上那個病癆,公侯權臣之子皆要參與的夏藐,若獨獨他一人不來,難免背後惹人非議。

然而父親自小不喜他太過劇烈活動,騎馬射箭也只是草草學會,並不精通。每年圍獵,那些少爺公子們無不盼此機會以展雄姿,比拼獵物,他不能讓別人看見他的獵物是由侍衛和獵犬獵取,便只能避人而行。

好在黃茅崗很大,有心避人,輕而易舉。

擒虎伏低身子仔細嗅聞林下泥土,身側護衛小聲道:“少爺,那醫女如今就在山下營帳中,要不要現在將她引來?”

戚玉臺目光閃了閃。

“不。”

他盯着灰犬:“時候還早,先讓擒虎磨磨牙。”

話音剛落,面前獵犬猛地竄了出去,一頭扎進不遠灌木叢中,電光石火間,一口叼起只兔子。

“好!”戚玉臺頓時大喜。

獵犬狂聲吠叫着,把叼着的白兔甩到戚玉臺馬前,白兔被獵犬尖利牙齒一口咬斷脖頸,流出的血染紅皮毛,腿無力蹬了幾下,胸脯就漸漸沉寂下去。

戚玉臺從皮袋裡摸出塊新鮮肉乾丟給獵犬,被獵犬一口吞下,又竄進前面林間。

戚玉臺心中暢快。

說來奇怪,每當他看見擒虎獵殺獸禽,總感到萬分快慰,彷彿用牙咬斷兔子脖頸的不是獵犬,而是他自己。

他非常樂於看到這樣柔弱獵物在更強者面前無力掙扎的模樣,獵殺的刺激令他興奮,那種興奮和服食寒食散的興奮不一樣,但同樣令他快活。

發自肺腑的快活。

可惜父親管教他管教得很嚴,他在外行事總要顧及戚家身份臉面,在府裡……又要恪守父親定下的陳規,也只有能在此地,在這山林間通過擒虎的利口,品嚐嗜血暴戾瞬間的快樂。

擒虎機警,耳朵一豎,似又發現什麼,猛地竄進樹林,不多時,有野獸掙扎尖嘯聲傳來,宛如垂死掙扎。

戚玉臺眼中滿意更盛,喊道:“好,好!”

咬死的獵物越多,獵犬兇性越大,等擒虎再撕咬幾輪,血氣完全被激發出來,屆時再將陸曈引入此地……

那具柔弱的軀體會頃刻被撕成碎片。

那纔是最美妙的獵物。

想到這裡,戚玉臺眼睛激動得發紅,只覺渾身上下血脈賁張,竟期待地打了個哆嗦!

“走吧!”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

“嗖——”

羽箭從林間射出,猛地穿透跳動的軀體。“砰——”的一聲,一頭野鹿應聲而倒,砸起的血花濺得四處都是。

“哇——”少年欣喜地叫了一聲,翻身下馬將那隻野鹿拖過來捆好,背在自己馬背上,拍了拍鹿身,讚歎道:“這鹿好肥!”

野鹿膘肥體壯,沉甸甸的,帶回去做鹿肉丸、鹿肉粒、鹿肉餃子、鹿肉卷……又能益氣助陽、養血祛風。少年舔了舔嘴脣。

黑色駿馬上,年輕人收回弓箭,看他一眼,問:“夠了嗎?”

“夠了夠了。”

段小宴笑道:“既不醒目,也不難看,正好領點不輕不重的賞,也沒有佔搶幾位皇子的風頭,兩個字形容——完美。”

他像個捧哏的,裴雲暎瞥他一眼,揚鞭驅馬前行。

圍獵一開始,各家子弟爭試弓刀、呼鷹插箭,恨不得把馬上堆滿獵物,回頭論賞時獨佔鰲頭。

裴雲暎卻始終意興闌珊。

一來,身爲殿前司指揮使,他不能搶奪皇子們的風頭,這是規矩。二來,他本來對這種爭試並無興趣,走個過場就好。

即便以他馳射之術,想要拔得頭籌輕而易舉。

一路隨行,不過是段小宴看中個什麼狐狸兔子獵來給他,黑犬梔子跟在身後——難得有公差旬假的機會,便宜不佔白不佔。

三皇子元堯在前頭去了,他不喜裴雲暎跟在身側,剛上山,就示意裴雲暎不必離得太近。

段小宴一副“我又懂了”的模樣:“想想,哥你這般丰姿神氣,馳射英發,誰走在你面前不自慚形穢,我要是三殿下,我也不樂意你跟在我身邊,有點光彩都被你搶了,實在膈應。”

“哦?”裴雲暎挑眉:“所以旁邊那個跟着的是爲了?”

“當然是爲了襯托了!”

二人看向在三皇子身側忙前忙後的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元堯旁邊隨行的是中書侍郎府上的小兒子。

這位侍郎公子生得柔弱爛漫,與他父親如出一轍。聽聞他父親一開始只是位從六品官員,資質平平,正遇上那年他的頂頭上司老母不慎滑倒摔斷了腿,於是日日天不亮就起牀去侍疾,親自把屎把尿了整整一年,貼心更甚親母子,後來……

後來,他就一路高升,成了現在的中書侍郎。

侍郎公子不僅繼承了他父親的相貌,似乎也繼承了父親的官場好人緣,不過半日,就已將三皇子哄得高高興興。誠然,他那矮小柔弱的身姿同行在三皇子身側,將三皇子也襯得更加英俊高大。

當然,三皇子天潢貴胄,應該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更勿用提故意讓他襯托了。

前頭有飛泉順着崖壁潑下,侍郎公子指着靠近泉後那片鬱鬱蔥蔥的松林:“這裡!去年夏藐時,兵馬司的王大人在這裡看到過一頭白狼,可惜沒射中叫它跑了,我記得清楚,就是這片松林!”

白狼可是難得一見,元堯眼睛一亮,就要帶人進去。

裴雲暎驅馬行至元堯身側,出聲阻攔:“松林茂密,崖壁森峭,殿下不妨容下官先進林搜尋……”

“裴殿帥,”元堯不耐煩打斷他的話,“等你先進去一圈,狼王都被嚇跑了,有何可獵?”

裴雲暎一頓。

那位侍郎公子聞言,也笑說:“正是正是,圍獵意在靈活隨意,殿帥此舉未免掃興。也不必過於緊張了嘛。”

話音剛落,不等裴雲暎開口,元堯一揚馬鞭,率先衝進松林。

裴雲暎眉頭一皺,跟上來的蕭逐風無奈搖頭,二人不再多說,帶着班衛緊跟着進了松林。

黃茅崗松木茂密,層林蔽麓,若片濃重綠雲遮於人頭頂。馬騎踏過地上草地時驚飛蟲獸。

跑了半圈,白狼暫時沒影子,倒是發現了一頭小野豬。

半大野豬跑得快,元堯興奮地持箭彎弓追着野豬而去,羽箭脫弦,若疾風閃電,射中野豬屁股。畜生嚎叫一聲,逃得更快,元堯大笑一聲,再抽一支長箭於長弓,一鬆手,羽箭直衝野豬而去!

身後的侍郎公子忍不住讚道:“好!殿下好箭法!”

裴雲暎笑了笑,騎馬追上,正想敷衍誇獎幾句,忽覺有什麼不對。

羽箭劃破空氣的銳響接連而至,但卻不僅僅來自元堯的手中。

裴雲暎渾身一震,顧不得身下馬匹,拔刀飛撲上前:“殿下當心!”

“林中有埋伏——”

“嗖嗖嗖——”

松林深處,數十道羽箭若急雨破空而至。元堯正追趕那隻奔逃野豬,陡生變故,驚惶下竟忘了躲避,眼看着箭雨就要朝他兜頭罩下——

千鈞一髮之時,忽有人將他往旁邊一扯,銀色刀光雪亮,砰的一聲撞在箭雨上,將飛來箭雨一刀斬成兩段!

元堯鬆了口氣,一擡頭,恐懼地瞪大雙眼。

青年護在他身側,在他身後,一隻銀色羽箭凌空而至,衝着他後心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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