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棚遮蔽頭頂日光,滿桌佳餚美饌熱氣騰騰,石桌前,女子身邊一左一右,二人同樣站着,於是風至此處也輕微幾分。
紀珣看向裴雲暎。
他面色平靜,微微笑着,說話的語氣很自然,卻叫紀珣不由皺了皺眉,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喜。
不知爲何,他有些不喜歡這位裴殿帥。
席上衆人都鴉雀無聲,段小宴眼疾手快,一把拉着裴雲暎在陸曈身側空位上坐下,“哎喲,說什麼介不介意,這麼大張桌,還能找不出個位置不成?”
少年看向紀珣,適才燦爛一笑:“紀醫官,您坐那邊吧——”他指了個空位,恰與陸曈離得很遠,正與陸曈對在圓桌兩面,“剛好挨着白炸春鵝,夾菜方便。”
竹苓:“……”
白炸春鵝油汪汪的,與紀珣潔淨衣衫實在很不相稱。
只是裴雲暎已被段小宴強拉着坐下,這石桌本就不算大,在旁接了個木桌才勉強坐下一桌人,空位實在有限。
頓了頓,紀珣轉身,在段小宴方纔指的地方坐了下來。
陸曈微微鬆口氣。
不知爲何,她總覺得每次紀珣與裴雲暎見面時,氣氛總有幾分古怪。明明二人交談正常,舉止有度,但總有種暗藏的劍拔弩張之感,裴雲暎笑得越是親切,紀珣舉止越是有禮,這感覺就越是強烈。
陸曈疑心他二人過去曾有過節。
林丹青輕咳一聲,移開話頭笑道:“杜掌櫃這桌菜真是豐盛,這盆荔枝腰子熬鴨,看上去和仁和店大廚做的差不離多少。”
阿城嘴快:“林醫官厲害,這荔枝腰子熬鴨,本來就是東家在仁和店買的。”
杜長卿敲一下他的頭,罵道:“就你話多!”
“是在食店買的?”竹苓愣愣開口,“我還以爲是自家做的呢。”
這桌飯菜委實豐富,賣相又很好,小藥童原本還嫌棄醫館院子有些狹窄,看到菜餚後,那點嫌棄頓時不翼而飛。紀珣學醫,飲食十分清淡,小孩子嘴饞,難得見一桌油汪汪,誰知竟是從外頭買的。
苗良方解釋:“咱們醫館的幾個,廚藝都一般,怕招待不週,引人見笑,小杜才特意去仁和店買了酒菜回來。”
竹苓疑惑:“既然這樣,爲何不直接在酒樓裡吃呢?”
酒樓裡還寬敞一些,自家公子也不用和油汪汪的白炸鵝擠在一處。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坐館行醫,醫官院的醫官領着俸銀,偶爾還能從貴人手裡漏個金子珠串什麼的,咱們這裡可不同。”
“來西街瞧病的都是窮人,別說賞些資銀,遇到濫發好心的,有時候還要倒賠幾個。”說至此處,瞪一眼苗良方,苗良方趕緊低頭吃花生,假裝沒聽見。
“就掙那麼點銀子,物價還飛漲,今年又加徵稅賦。說實話,醫館這回擴店,可是把我家底掏了個空,可將來呢,未必賺得回來。這要說,哪是開店,簡直就是佈施做善事了。”
他身子往後一仰:“仁和店訂席,席位費也要錢,當然是在醫館吃更划算。”
竹苓茫然。
他雖只是個小藥童,但自小跟着紀珣,除了飲食清淡、日子乏味,倒不曾吃過什麼苦。
尤其紀家清流學士,這種爲一錢銀子貨比三家算八百回賬,實在難以理解……竹苓偷偷看向自家公子。
紀珣垂着眉眼,一言不發,似在認真沉思杜長卿的話。
林丹青見狀,笑着道:“話不能這麼說,西街日子雖清貧些,卻也不愁吃喝,知足常樂嘛。況且盛京這頭還算好的,前些日子,我回家聽我爹說,蘇南鬧蝗災,莊稼幼苗被吃空了,那邊的人都已鬧起饑荒。”
銀箏驚訝:“蘇南蝗災?”
衆人一愣,蝗災消息是先從宮裡傳出去的,西街尚未聽說。
杜長卿看看陸曈:“那不是你們的家鄉嗎?”
陸曈和銀箏是從蘇南來的。
苗良方皺眉,“飛蝗蔽日,莊稼頃刻而盡,饑荒一旦鬧起來,大疫恐怕緊隨其後……”
他嘆口氣,神色有些擔憂。
聽見“大疫”二字,陸曈眸色微動。
院中氣氛頓時有些沉重。
杜長卿見狀,輕咳一聲,站起身道:“好好慶宴,說這些不開心的幹嘛呢?今日我們歡聚在這裡,是爲了慶祝仁心醫館開張五十年——”
“我老爹要是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畢竟就算他自己來,也未必能開到四十九。”
他這一打岔,倒將方纔沉鬱衝散了一些。
東家抱起桌上酒罈,“我買了甜酒,動筷之前,大家先舉一杯吧。”
他正要拔掉酒塞,一直不怎麼作聲的紀珣突然開口:“喝酒傷身,我今日帶來青竹瀝,正好可以用上。”
杜長卿抱着酒罈“啊”了一聲,有些費解地看向紀珣。
慶宴喝酒不是常事麼?這人卻偏偏說喝酒傷身。
也太煞風景了。
難怪外頭要傳言他不喜與人相處。
估計人也不喜與他相處。
四下無人說話,林丹青自然的順過話頭笑道:“青竹瀝……名字真好聽!”
“紀醫官是入內御醫,平日只有宮裡的貴人們才得他親自寫方製藥。先前他做的‘神仙玉肌膏’,如今外頭多少人想買都買不着。青竹瀝既是紀醫官特意準備,定然所用不凡,今日能嚐到,算是咱們走運。是不是?”
銀箏也趕忙打圓場道:“就是就是,聽說御藥院的藥材與外頭成料截然不同。藥露放在外頭,不得賣個百八十兩的,今日我們是託了紀醫官和東家的福,才能見識這好東西呢!”
桌上,那隻漂亮的琉璃罐子上刻了細緻花紋,裡頭裝着露液青碧幽幽的,在罐子裡晃盪,像盛着汪翠綠翡翠,木塞已被打開,有淡淡清苦芳香瀰漫開來,倒是十分消夏去燥。
杜長卿目光閃閃。
平心而論,他是不想喝這玩意兒的。哪戶人家慶宴上不喝酒只喝藥?
這也太晦氣了!
不過……
御藥院的藥材珍貴,林丹青說得也有道理,這東西放到外邊,不知有多值錢。
試試就試試。
心中打定主意,杜長卿就把方纔的甜酒放下,轉而抱起紀珣帶來的罐子,笑說:“那是那是,既然是紀醫官精心釀製,要是不喝,顯得我們多不識擡舉似的。”
“來來來——”
他道:“酒碗都舉起來啊,咱們皇城裡的瓊漿玉露,這就來咯!”
他說得誇張,紀珣不習慣被人這般起鬨,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藥童竹苓卻面露絕望。
杜長卿並無所覺,誓要將這東道主做到極致,貼心地抱着罐子給每人來了一碗。
陸曈的面前也擺了一碗。
她低頭看着面前酒碗。
紀珣的“青竹瀝”正如其名,青碧盈盈,正是春竹色,倒出來時便比在罐子裡盛着香氣濃烈許多,一股苦澀藥香充斥在鼻尖,甚至能聞得出其中幾味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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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曈不由皺眉。
她實在不喜歡喝藥。
比起來,她更想喝銀箏買回來的桃子酒,在冰桶裡放過後,又甜又涼。
“咳咳——”
那頭,杜長卿已端起酒碗,回到自己座前站好。
他道:“感謝各位今日賞光來我們醫館做客,都是皇城裡的青年才俊們,我們西街都因此蓬蓽生輝。”
“話不多說,”杜長卿舉碗,“本掌櫃先喝爲敬!”
他一仰頭,豪氣灌了下去。
竹苓欲言又止:“哎……”
“咳咳咳——”
話音剛落,杜長卿就捂着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紀珣端着酒碗,面色遲疑:“藥露會略苦一點……”
竹苓捂臉。
自家公子做的藥露,那可真是苦得叫人心酸。年年紀家老太爺壽辰,紀珣都會送上一罐自己做的藥露,每次紀家諸人都是面色苦澀地咽完。
那可真是苦啊!
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從哪尋來苦得這般離奇的藥材。那位杜掌櫃一氣喝完,想想也猜到其中滋味。
杜長卿滿臉漲得通紅,一碗苦水含在嘴裡也不好吐,畢竟入內御醫親手做的藥露,因此只得艱難吞嚥,待咽完最後一口,臉皮皺成一團,仍努力擠出個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苦。”他一臉認真,對着衆人誠懇道:“可甜了。”
衆人:“……”
鬼才信他的話。
杜長卿自己嚐了這苦楚,便儼然不甘讓自己成爲這唯一的受害者,非要把所有人一起拖下水,斜睨着眼道:“怎麼不喝呀?東家都喝了,你們看不起東家,難道還不給紀醫官面子?”
“都端起來,別磨磨蹭蹭的!”
衆人面露難色。
紀珣有些不自在,想了想,輕聲解釋:“良藥苦口,雖是苦了一點,於體卻有裨益。”
他這般認真,一時叫周圍想要推脫的衆人也不好意思不喝了,想着好在這琉璃罐子不大,統共一人一碗正好,就當喝補藥,喝完塞顆蜜餞去去苦味也好。
衆人便嘴上迎合着,紛紛舉起酒碗,說些吉祥話,端起眼前藥露。
這藥大約的確很苦。
有苗良方和紀珣這樣年長穩重,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完的,也有竹苓和段小宴這樣面如死灰,喝一口嘔一口如飲鴆毒的。
林丹青和銀箏還好些,不過喝完後鼻子皺成一團,顯然也被苦到。
裴雲暎又比這些人更淡定些,伸手拿過酒碗,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從容平靜的像是喝了一碗清水。
陸曈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碗。
那酒碗裡盛着一大碗竹液,乍一看倒是很清涼,只是其中四溢的苦氣着實令人難受,讓人本能想避開。
衆人都已嚥下苦水,唯剩她一人磨蹭到最後,陸曈深吸一口氣,正要拿起面前酒碗——
一隻手從旁伸了過來。
陸曈擡頭。
裴雲暎從她手中接過酒碗,低頭把藥露倒進自己空碗中。
又拿起銀箏買來的桃子酒重新斟進她碗裡,彷彿不經意道:“喝這個吧。”
他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陸曈手一抖,再擡眼,對上的就是衆人各異的目光。
林丹青本就苦得快哭了,見狀一口藥露嗆住,頓時咳嗽起來。
縱然那杯子裡的藥露陸曈也沒碰,縱然裴雲暎做這件事看起來也只是像順手,但……
是否也有些過於親近?
尤其是陸曈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
一時間,衆人不知道是該驚訝殿前司的指揮使居然主動解決旁人剩下的殘露,還是該驚訝一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陸醫官這次偏偏沒有強烈拒絕。
察覺到衆人視線,裴雲暎擡眼。
年輕人一張俊秀的臉面帶微笑,看起來倒不似穿公服時般高不可攀,顯得明朗若鄰家少年,他“嘖”了一聲,似是對衆人反應有些莫名其妙,無辜開口:“怎麼這麼看着我?”
“不是說很貴重?倒了浪費。”
他看向紀珣,脣角一彎。
“我多喝了一杯藥露,紀醫官應該不介意吧?”
紀珣抿了抿脣。
這本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爲何,他心中忽生出幾分氣悶,只覺面前人和煦的笑容,此刻看起來也有幾分刺眼。
段小宴暗暗握拳叫好,杜長卿臉拉得老長。
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風,把院中搭起的涼棚吹得呼呼作響,銀箏笑着招呼:“大家別乾坐着了,趕緊先用飯吧,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菜單我和杜掌櫃半月前就擬好了,比不得皇城裡講究,公子小姐們莫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段小宴高高興興舉箸:“可比皇城裡千篇一律的飯食豐富多了!”
氣氛又漸漸活絡起來。
銀箏和林丹青本就是人精,最善活絡氣氛,又加上段小宴話嘮,杜長卿偶爾陰陽點評幾句,方纔一開始衆人的不自在倒是消散許多。
說着說着,慢慢就說到陸曈被醫官院停職一事上來。
杜長卿不滿道:“我說,咱們這西街,好容易供出個醫官,這進院還不到半年,怎麼就被趕回家了?不就是多看了一眼藥單,多大點事,皇城裡的人就是小題大做,那看一眼藥單能上天啊?”
紀珣聞言,詫異地看一眼陸曈。
看來,陸曈並未將停職的真正原因告知杜長卿。
“皇城裡的人都那樣,沒啥眼光。”林丹青搖頭,她酒量不大好,喝了一點桃子酒,雙頰泛上嫣紅,說話也比先前大膽一些。
“我,太醫局考覈時次次第一,”她一指陸曈,“陸妹妹,春試紅榜第一。我倆這實力,醫官院甲冠天下,俸銀至少得往現在翻十倍纔對得起。”
“就那麼點錢,打發叫花子呢?”
“日日奉值,天天捱罵,連寫話本的都知道還有陪葬的危險,牛馬不如,絕對牛馬不如!”
竹苓小聲反駁:“那也不能說甲冠天下吧,把我家公子置於何地?”
林丹青一頓。
這倒也是實話。
她想了想:“你家公子有家族支持,我和陸妹妹半路出家,能比得上麼?”又強調,“再者,至少在女醫官裡,我倆說聲杏林雙嬌不爲過吧?”
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人數都有定額,女子少,男子多。又因行醫拋頭露面,家世好些的都不願女兒吃這個苦,學的人少,做醫官的就更少了。
“那是那是,”杜長卿捧場,“我看,大梁將來第一位女院使,十有八九就在你倆中間挑一個了。”
林丹青得意:“承你吉言。”
苗良方笑呵呵道:“小陸和林醫官確實卓有天賦,不過,說到女大夫,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
“我行醫大半輩子,所見病症不少,但那姑娘的天賦之高,醫術之妙,確乃生平罕見。”他一捋鬍子,看向紀珣:“恐怕這位紀醫官,見了她也要甘拜下風。”
紀珣怔住。
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時,紀珣尚還年幼,他又本不喜與人交往,因此並不記得苗良方名字。只看對方是一位瘸了腿的、年長的平人大夫,被仁心醫館請來坐館。
林丹青驚訝:“還有這麼一號人物?我怎麼不知道,她是盛京人嗎?”
“是。”
竹苓看向紀珣,問:“公子可曾聽說?”
紀珣搖了搖頭。
不止紀珣,段小宴和杜長卿也滿臉不解。
苗良方嘆道:“也難怪你們沒聽說過,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他語氣悠遠,“二十年前,你們中間,有的還是個吃奶的小娃娃,記不得事,有的,乾脆還沒出生……”
如陸曈和林丹青的年紀,二十年前的確尚未出生。
“那時候啊,我也還年輕氣盛,是我剛到盛京的頭一年。在盛京一家藥鋪裡給人打雜做夥計。”
“有一天,藥鋪裡來了個抱着孩子的母親,說三歲的女兒誤食毒草,趕緊送來藥鋪救人。”
“當時天色已晚,藥鋪裡只有一個坐館大夫,我一看那小姑娘,翻白眼,吐白沫,身子都發僵,出氣多進氣少。”
“大夫說來得太晚,小姑娘他娘抱着女兒在藥鋪門口哀告哭求,我們瞧着都心痛,以爲小姑娘鐵定活不過今夜了。”
“誰知峰迴路轉,街頭恰好駛過一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個戴冪籬的年輕姑娘,扶起那對母女。”
林丹青聽得入迷:“她把小姑娘救活了?”
“救活了。”
苗良方出了一會兒神,像是沉浸在當年危急的一刻,須臾,才慢慢開口:“我後來才知道,她是盛京入內御醫莫家府中的小姐……”
“……莫如芸。”
此話一出,陸曈睫毛一顫。
手中酒碗一個沒拿穩,幾滴甜酒濺到手背,漸漸蔓延出一點蟄人的冰涼。
她擡眼,臉色驟然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