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堆迭,寒風驟起,破敗城門下北風凜冽。
年輕人高坐駿馬之上,淡淡掃了衆人一眼,一揚鞭,幾個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人“咕嚕嚕”滾在衆人面前。
他開口:“抓到幾個小賊,蘇南人?”
蔡方趕緊上前:“是,大人。這幾人昨夜殺了守庫衙役,盜走城中藥糧,多謝大人出手擒兇!”
對方目光從他身上掠過,道:“自己處理。”又一擡手,身側近衛見狀,翻身下馬,從馬車後拖出好些沉甸甸大箱子,對蔡方拱手道:“我家大人在城外遇到這羣人,見他們形跡可疑,遂出手捉拿,這些,應該就是被盜走的藥糧,”
蔡方喜出望外,三兩步走到箱子前打開箱蓋,見那些藥材和糧食都完好無損,心中頓舒一口長氣,再看馬上人,感激不已。
“大人是……”
方纔說話的護衛伸出腰牌在蔡方眼前一晃,蔡方定睛一看,面露驚異之色。
殿前司的腰牌,這是盛京皇家禁衛?
皇家禁衛怎麼會來蘇南?
想到先前來回稟的衙役說辭,蔡方心念轉動。
岐水亂兵遲遲未息,朝廷派人剿亂,先頭一直說是振威將軍,如今卻換成了殿前司的人。
不過盛京的事,離蘇南太遙遠,縱然打聽也毫無意義。
一邊的李文虎忍不住奇道:“大人怎麼會來蘇南?”
馬上青年聞言,慢聲道:“不是你們寫信要我來的嗎?”
李文虎一怔。
蔡方赧然:“是下官寫信求岐水襄助……勞煩大人了。”
他其實也是抱着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思去寫的信,畢竟先前給岐水的求助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未曾想這位盛京的大人會驅馬前來。
車馬隊中下來個圓臉少年,神色可親,笑着對蔡方道:“縣丞放心,蘇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來幫輔。”他一指身後車隊,“我們帶來了很多米糧藥物和保暖之物,應該能幫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禮,“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蘇南百姓沒齒難忘。”
“無妨。”
身側醫官瞧見熟悉的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陸曈站在人羣中,看着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複雜。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來蘇南。
先前聽常進說過,裴雲暎去了岐水,林丹青與她說起此事時,還猜測他會不會來蘇南。
陸曈認爲這可能性很小。
蘇南是疫地,縱然他平亂順利,當務之急也該是先回京覆命。
偏偏來了此地。
她擡眸看向裴雲暎。
青年高坐馬上,目光平靜掠過城門前衆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陸曈也收回視線。
身側傳來蔡方的聲音:“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先帶人將這些米糧卸下。”又轉頭看向常進,“醫正大人,如今藥材找回來了,是不是可以開制投井的避瘟藥了?”
常進精神一頓,從乍見熟人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道:“不錯,正事要緊。”招呼身後醫官:“別圍着看熱鬧了,事不宜遲,先去看看投藥水井方位。”
李文虎帶着常進以及幾個醫官先去瞧投藥包的水井位置,其餘醫官除在癘所奉值的,則先回去挑揀藥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帶人安頓這羣岐水來的車馬。
陸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醫官們宿所,繼續先前沒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藥材香料堆了滿地,林丹青用力搗着罐中藥草,狐疑道:“裴殿帥怎麼會突然來岐水?他不該回京覆命嗎。”又偷偷湊近她,“不會是因爲你吧?”
“怎麼可能。”陸曈平靜開口,“都說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點頭,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頭不知有什麼變化,這變化又是否會波及到林家,不覺憂心忡忡嘆口氣。
二人做了一陣,林丹青帶着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頭分發給醫官,陸曈一人坐在院子裡分理藥材,摘理了一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動作一頓。
回頭看去,段小宴那張笑容明媚的臉近在眼前。
“剛纔在城門口我就一眼瞧見你了,”少年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時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車馬都安頓好了,我特意第一個來找你。”
陸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動解釋:“雲暎哥和蔡縣丞在一起,昨日偷盜藥糧的幾個賊子還未處理,今日很忙。”
陸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我沒問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陸曈摘了兩束藥材,把摘乾淨的草藥放進竹筐,默了一下,問:“你們不是在岐水平亂,怎麼會突然來蘇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裡無人,醫官們都去前頭髮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大致聽說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雲暎哥來岐水平亂,岐水兵亂太久,我們的人很快拿下他們黨首,本來就該回去的,不過後來得知蘇南物資匱乏,藥材糧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災,又是饑荒又是雪災又是瘟疫,怕蘇南這邊熬不過,雲暎哥向陛下請旨帶人協助蘇南治疫,陛下也恩准了。”
陸曈頓了頓。
竟是他自己主動提起的。
“蕭副使帶着其餘人馬先回京覆命,我和雲暎哥來幫忙,不過蘇南比我想得還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遠處灰沉的天空,“來時在路上還遇到了偷你們糧草的匪寇,順手就料理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從前是人手不夠,不是他們對手,如今兵士們來了,正好將這些王八蛋剷除乾淨,對蘇南來說也是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見陸曈不語,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陸醫官,這些日子如何?”
“還好。”陸曈提醒,“醫官們會給你們分發浸過藥汁的面巾,記得時時佩戴,以免傳染。”
“我不是問這個,”段小宴湊近一點,小聲道,“你打算和雲暎哥和好了嗎?”
少年撓了撓頭,一臉苦惱,“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蕭副使說你們吵架了,爲什麼?”
“他哪裡惹你生氣了?”
陸曈俯身把裝滿藥材的竹筐抱起來,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門口木桶裡有做好的避瘟藥囊,你按着人數,自己拿去給他們吧。”言畢,抱着竹筐出了門,沒再與他多說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裡,愣了一會兒,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語道:“怎麼覺得怪怪的。”
……
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幾日,醫官們的任務陡增。
常進確認了投放藥包的水井,立刻令醫官們加緊做投放的藥包。因裴雲暎一行人帶來了新的藥糧,藥材寬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幾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藥包不少,又要時時增投,醫官們時常忙到半夜,癘所和宿處常有累得就地睡着的醫官。
陸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蘇南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冷,陸曈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天際已隱隱顯出一線白。
蘇南的冬日總是霧濛濛的,像是積攢的陰霾堆在人頭頂。陸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頭,面前還擺着半隻沒做完的藥囊,屋子裡四仰八叉睡着幾個醫官,方子寫了一半,約是睏乏到極致睡了過去。
燈油已經燃盡了。
她輕手輕腳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門。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點溼潤的冰涼,陸曈擡眸,長空之中,飛雪似楊花輕舞。
陸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麼時候,蘇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後傳來人的聲音。
她轉頭,紀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撥弄面前一隻炭盆。
炭盆裡燃着避瘟扶正的蒼朮等藥材,平日裡醫官們總是隨時接上燃完的藥盆以便驅瘟。
“紀醫官起得很早。”她看着紀珣。
紀珣穿着醫官院分發的灰青棉袍,衣裳皺巴巴有幾分凌亂,看起來不再是從前時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記得先前竹苓還說,紀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換的。
到了蘇南救疫,凡事也就沒那麼講究了。
“睡不着。”
紀珣放下撥弄火盆的樹枝,站起身來,看着院子裡飄舞的雪,輕聲開口。“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們並沒有找出治病的藥,癘所的病人還是在不斷死去。這樣下去,只是拖延時間,他們遲早還是會被埋進廟後那片刑場。”
陸曈沉默。
“原先我自負醫術出衆,在太醫局中眼高於頂,如今只有深入此處,才知我所學一切不過滄海一粟,醫道萬變,病者難醫,眼見病者苦痛而無法襄助,愧爲醫者。”
陸曈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醫官眉眼不復當初孤高傲然,顯出幾分疲憊。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紀珣這般失落。
“紀醫官,”沉默一下,陸曈道:“我們是大夫,不是菩薩,只能盡力挽救性命。疫病難治,並非你的過錯,與其自責,不如盡力鑽研。”
“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
紀珣看向陸曈。
在蘇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癘所裡分發藥湯,和常進討論救疫的法子,在夜裡做藥囊做到半夜。
她總是神色淡然,語氣冷漠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該做之事一樣沒落下,她似乎總有很堅定的信心,無論發生何事,無論境況如何糟糕,短暫的沉默後,就會立刻去想辦法解決接下來的難題,從來不會在無關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從前覺得陸曈很特別,如今,又好像多認識了她一些。
紀珣心頭微動。
“我要去癘所送藥。”陸曈問,“紀醫官要去麼?”
紀珣略一思索,點頭:“同行吧。”
陸曈便背起醫箱,同紀珣一起出門。
才走到門口,紀珣突然想起什麼,看了陸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樣東西,你到門口等我。”
陸曈頷首,看他轉身進院子,回頭推門。
“吱呀——”一聲。
宿所的大門被人推開,陸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腳步一頓。
寒日凜冽,落雪紛紛,門口正有人經過。
裴雲暎正帶着幾個禁衛往癘所的方向走,聽見動靜,側首朝這頭看來。
他就站在漫天朔風瓊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過來,眸色意味不明。
陸曈還未開口,忽覺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紀珣走到她身邊,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單薄。”
話說完,似乎才瞧見門口其他人,紀珣一頓,斂衽行禮:“裴殿帥。”
裴雲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沒說什麼就帶着護衛離開了。
紀珣蹙了蹙眉,看向陸曈:“他……”
陸曈低眉:“走吧。”
……
癘所外很是熱鬧。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至此而雪盛也。”
蘇南處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這個蝗災饑荒剛過,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癘所裡大門開了一半,裡頭燃了炭盆,裴雲暎的人帶來取暖用物,廟門也被重新修繕一番,癘所裡頭比常進一行人剛來時暖和了許多。
陸曈纔到癘所,翠翠朝她跑了過來。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嶄新的淡粉棉裙,許是這些日子湯藥養着,也沒再餓肚子,氣色瞧上去好了許多。
陸曈問:“這件新衣服哪裡來的?”
蘇南物資短缺,這樣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見。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給癘所的大家分發新的保暖棉衣,在裡頭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癘所,特意給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頭。
陸曈回頭。
廟宇外,裴雲暎正與常進說話,在他身邊,幾個護衛正搬卸馬匹上的物資。
這些日子,裴雲暎的到來幫了不少忙。
縣衙的藥糧被盜,裴雲暎捉拿匪寇,去了蘇南心腹大患。他從岐水帶來的糧食藥草也極大緩解了醫官院的難題,至少現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藥物是夠的,做避瘟香和藥囊的時候,也不會在苦惱藥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這位小裴大人,”翠翠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他每次來癘所都給我們帶好東西,而且同人說話時,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來的大官嫌棄我們。”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說,將來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樣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厲害的。”
陸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過來給你們帶了什麼好東西?”陸曈問。
“今日大雪呀。”翠翠睜大眼睛,“從前大雪時,都要進補,家家戶戶都要醃鹹肉的。今年蘇南瘟疫,不比往年,我聽段哥哥說,小裴大人帶了肉乾,今日叫人給我們煮肉湯喝,權當迎接新年。”
小姑娘說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絲渴望。
對餓了許久的蘇南百姓來說,能喝上一口肉湯,無疑是最幸福的事。
陸曈又看了一眼外頭。
裴雲暎正與外頭人說話,似乎察覺到這頭視線,目光往這頭看來。
陸曈極快瞥過頭去。
他認真做一件事時,總是考慮得很周到。想要討人歡心,從來都是輕而易舉。
“該換藥囊了。”紀珣走到她身邊提醒。
驅瘟藥囊隔幾日藥效就沒了,須得重新換上乾淨藥草。陸曈和紀珣去給病人們換藥草的時候醫官們走了進來。
一同進來的,還有常進與裴雲暎。
禁衛們將熬煮得沸騰的鐵鍋搬進癘所,廟宇裡立刻熱鬧起來,誘人香氣即刻瀰漫屋中,病人們都歡呼起來。
“慢些,人人都有。”常進擡手叫病人們一一排隊來領,人人都領到一碗肉湯。
原先冷清的癘所漸漸嘈雜起來,有炭盆、有熱湯,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見之物。
裴雲暎要走,被常進留住,常進笑道:“殿帥這些日子也操勞不少,喝完湯再走吧。”
肉湯裡肉乾不多,卻加了很多味驅瘟藥材,喝下去,對避瘟也頗有療效。
裴雲暎頓了頓,接過湯碗,坐了回去。
常進又舀了一大勺:“陸醫官,你也喝一碗。”
陸曈還未起身,紀珣已走過去,替陸曈端起那碗湯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裴雲暎目光落在陸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進叫走。
擁擠的廟宇裡,隔着人羣,他在那頭,她在這頭,明明狹小,卻似遙遠如天塹。
陸曈看向廟宇外,
門外風雪皚皚,更遠處刑場方向,一片銀白。
身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老農佔田得吉卜,一夜北風雪漫屋,屋壓欲折君勿悲,隴頭新麥一尺泥……”
他說着說着,神色漸漸沉默下來。
太醫局教授醫理,醫官院遍閱醫案,然唯有深入極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艱,遠在珠樓玉閣之中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醫者真諦。
醫道無窮,仁德始基。
癘所裡熱鬧得很,病者和醫官們正討論打算將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薩拆走,自打醫官們來後,病人們病程延緩了許多,然而加入癘所的人不斷增加,本就狹窄的廟宇越發擁擠。若拆了那座泥菩薩,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勢漸好,對於活人來說,醫官們更有用,這尊泥塑的菩薩,便不那麼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薩的大小,她的木牀離供桌很近,若拆了這尊神像,父親與自己的木牀也能有個空隙。
她彎腰爬了進去。
四周嘈雜喧鬧,陸曈低頭喝着手中藥湯,就在這一片談笑裡,忽然間,小女孩的聲音詫然響起:
“咦,這牆上怎麼有一張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