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記得什麼時候跟他說起一個堂妹被抓入西堯宮中,他一入宮,第一時間就幫她把人扣住了,現在冊子上還登記那姓尚的小嬪妃伺候了夏校尉,懷化郎將時不時便調侃他,那小嬪妃伺候可得仔細,他總是一笑,沒給自己辯解。
聖旨來了,她爹心心念念一輩子的升階,終于達到,正五品定遠將軍晉升正四品忠武將軍,她這個不孝女忙得沒跟她爹說一聲,他拉著她騎馬橫過大半個沙漠,然後遙遙給她爹祭酒,告訴她爹這件事情。
四年相處,太多這樣的回憶。
夏子程很好,她很喜歡。
賀寧還是不以為然,「我們母子的命是夏校尉救的,照說我不該說他不是,可是他若對你有那意思,就不該接受姚玉珍,接受姚玉珍,就該跟你拉開距離,這樣對你們才是最適當的。」
尚靈犀自暴自棄,「他又沒把我當女子,何必特意拉開距離。」
他總是說她是他的好兄弟。
找她一起比馬,找她一起喝酒,想家時跟她說想回京城,要是那天擊退了來犯的西堯軍,會特別興奮,說話的聲音也會高亢許多。
他們會在沙漠上聊到很晚,然後直接睡著,天為被,地為床,等睡飽了這才策馬回軍營,軍營中的人也見怪不怪,從來不會有人懷疑他們兩人失蹤半日跑去哪,所有人都覺得尚靈犀是個男的,沒什麼好奇怪。
久了,尚靈犀也覺得自己是個男的,不需要大驚小怪。
「我听小糧說,夏校尉原本對姚玉珍也沒太大意思,是那姚玉珍十分主動,又是送補品,又是幫忙補衣服,夏校尉這才心動的,反正他們也還沒正式訂親,大堂姊你不如跟他說清楚,看他怎麼選,好歹這是個機會呢。」
「我怎麼能這樣,今日之事,我已經太出格了……」
「他們只是定了口頭親,又還沒正式下聘,算什麼出格,在訂親前你也有機會。大堂姊,你听我的,你跟夏校尉說清楚,看他什麼反應,如果他想抵賴或者說自己不記得,那好歹死了這條心,此人不值得托付,可萬一,萬一他說自己會負起責任,那你就可以一圓相思之夢了,祖母跟伯娘知道,也會高興的。」
尚靈犀搖搖頭,「這件事情雖然不該,但也是我自願的,我不會拿來掐著他,等天亮之後,你也永遠不要提起。」
「那你就這樣白白的——那怎麼行?」
尚靈犀語氣很輕,「也不是白白……你說我不知羞恥也好,我是很高興的,四年相思突然成真,就算只有一夜夫妻,我也心甘情願……」
「唉,怎麼說你,你怎麼這樣傻。」
「傻就傻吧,人生難得幾回糊涂呢。」
賀寧突然有點來氣,「不行,你一定要求皇太後給你許個如意郎君,要人品端正,要儀表堂堂,不然一輩子這樣太可憐了,我不能接受。」
尚靈犀好笑,「有什麼不能接受?」
「我的尚將軍,該有個貼心人在身邊。」
「我有啦,小糧很貼心。」
「小糧終究也會嫁人啊,丫頭貼心跟丈夫貼心怎會一樣。」賀寧真要被尚靈犀氣笑,怎麼有人可以這樣鴕鳥,「我問你,夏校尉可是喊了你姚玉珍的名字?」
尚靈犀雖然有點害羞,還是搖了搖頭。
就因為他看著她喊尚靈犀,她這才沒推開他。
如果他喊的是姚玉珍的名字,她一定會清醒過來,提醒自己,他已經有個定了口頭親的對象,可他喊的是尚靈犀,說喜歡她當兄弟,她就只听到「喜歡她」,自動省略了「當兄弟」。
就在那一瞬,是十分幸福的。
喜歡的人說喜歡她。
「真的?你去試試吧,說不定能成真呢!」
尚靈犀道︰「那姚玉珍怎麼辦?」
「你是五品將軍,為正妻,姚玉珍賞她個貴妾就好,小小一個庶女還想當一品門第的正妻嗎?就算大將軍肯,夏校尉願意,但夏老夫人呢?她怎麼會讓長子嫡孫娶一個庶女為正妻,那不是讓全京城的人笑話夏家嗎?」
尚靈犀呆了呆,她還真沒想過門第的事情。
雖然她爹教她武術,兵法,但娘也給了一些閨閣教育,她知道門第差太多是不行的,七品門第的庶女別說給一品門第的嫡子當貴妾,當個姨娘都嫌太多了,庶女很多是跟著嫡姊過門,當固寵用的,有些還當了一輩子的通房呢。
自己的門第跟功勛,與一品倒還合適,可是——
說來也矛盾,如果夏子程因為門第之事而讓姚玉珍當貴妾,她反而要看不起夏子程了,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護,算什麼男人。
自己當正妻,姚玉珍當貴妾,那也是萬萬不行的,她啊,雖然有著男子漢的本事,卻還是有一顆女兒心,只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要成為她的丈夫,有貴妾姨娘什麼的絕對不可以,她這個好兄弟醋勁可大了,每次看到夏子程留東西給姚玉珍,她都會心里冒酸,人的心態也真奇怪,自己明明沒那資格,但就是會酸。
嫉妒倒是不會,姚玉珍那樣的美女,跟自己的差異不是普通的遠。
她以前說過姚玉珍是白牡丹。
然後她記得趙天耀的娘子用仙人掌形容過自己。
她沒見過真正的白牡丹,書上說牡丹大如碗口,花形富貴,花態嬌媚,用來形容姚玉珍應該沒錯。至于仙人掌嘛,她就知道了,沙漠植物,最是耐旱不過,沙漠中什麼都會死,只有仙人掌沒有雨水也可以活上數十年。
她知道趙天耀的娘子說這些話是夸獎她,但就像她形容的,一個仙人掌要怎麼進入大宅院,怎麼當一品門第的媳婦?
何況,她心里還有姚玉珍這事情——一開始雖然是夏子程主動,但自己後來也沒拒絕,現在想來,是對不起姚玉珍了,可事情已經發生,這樣抱歉又未免矯情。
尚靈犀皺著眉,只覺得自己很討厭,怎麼變成她最討厭的那種樣子。
賀寧不愧是一起長大的,看她的樣子就明白,于是安慰道︰「夏校尉跟姚玉珍是口頭應允而已,又不是真正訂親,講現實的,夏校尉現在並沒有婚約在身,你也不用對姚玉珍內疚——火災發生時,她可是一點想救人的意思都沒有呢。」
隔日一早,夏闊身邊的小兵就來了,說大將軍讓尚靈犀過去一趟。
尚靈犀內心驚了一下,然後又安慰自己,沒事,三更半夜的,大家早就累得睡著,沒人會知道的。
尚靈犀,只要你鎮定點,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
于是拍拍自己的臉頰,昂首闊步往夏闊的房間去。
還好,房中人多,除了夏闊,還有懷化郎將,振威校尉,歸德司階。
個人按照階級行了禮,夏闊威嚴的開口,「都坐下吧。」
尚靈犀自然不用客氣,她可是堂堂五品武將。
夏闊開門見山,「早上接到皇上口諭,近日處理南蠻之事,可能沒空出迎,讓我們大軍就地駐紮幾日,過幾天再說。」
振威校尉最是心急,「那大將軍可知道要等多少日?」
「這沒一定的,有時一天,有時十幾天也說不定。」
歸德司階道︰「那豈不是……」
後面的話倒是沒敢說出口。
但眾人都知道他想說什麼︰那豈不是白白等候?
振威校尉哼的一聲,「皇上要迎接勝軍,卻又如此不乾脆,到西城口出迎能花得了多少時間,說穿了,不過是想挫挫我們的銳氣而已。」
夏闊怒目,「別胡說八道。」
「本來就——」
「振威校尉。」夏闊打斷他,「我們做臣子的,听話就是了,反正四年都等了,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振威校尉沒把皇帝放在眼中,但對夏闊卻是很尊敬的,見夏闊打斷自己,也不敢頂嘴,只道︰「末將知道了。」
「今日讓大家來,除了傳達皇上的口諭以外,也想問問大家,這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醉酒,該當何罰?」
眾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夏闊絕對是一個好將軍,公事公辦,但昭武校尉夏子程怎麼說都是他兒子,自己是個外人,總不好輕易評斷。
在場除了夏闊是從一品,就是尚靈犀正五品上最高,夏闊見眾人面有難色,于是詢問她,「尚將軍覺得呢?」
「戰中飲酒,得加緊操練一個月。」軍中每日操練兩個時辰,加緊操練就是一日得操練六個時辰,十分累人,「不過西堯已然戰敗,我軍也已經凱旋,喝點酒慶祝,也算不上大事,何況皇太後還特別賞了百鎖酒進軍營,要是喝酒就得罰,恐怕要罰的人太多了,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要說有什麼錯,就是錯在不知道桃花香的厲害,罰他們抄寫百遍平安經就是了。」
振威校尉當場笑出來,夏闊也忍俊不住。歸德司階最直接,「尚將軍你好毒啊。」
對武將來說,讓他們拿刀劍可比拿筆墨愉快多了,寧願加緊操練,也不想抄寫什麼平安經。
夏闊笑著說︰「那就依照尚將軍的意思,來人,傳話下去,明威將軍跟昭武校尉醉酒,罰抄平安經一百遍。」
那小兵愕然,然後忍笑去了。
夏闊忍不住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尚靈犀——這主意真妙,雖然是大軍得勝,但得勝意味著殺戮極多,皇太後那不懂事的深宮老婦人肯定覺得罪孽深重,又心生不喜,到時候把兩人抄寫的平安經送上,皇太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您看看,我們也覺得殺戮不妥,但戰爭沒辦法,我們不得已啊。
夏闊想到一事,「好了,你們都各自去找事情打發時間吧,尚將軍留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尚靈犀內心又是一突,然後告訴自己,不會的,沒事,別想太多。
眾人行了軍禮後退出。
第六章 一瞬的幸福(2)
就在尚靈犀七上八下的時候,夏闊突然對她行了大禮,尚靈犀連忙扶起他,「大將軍,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說什麼都不能表達我的感謝,至少讓我跟你行個大禮。」
「大將軍,別……末將受不起。」
但尚靈犀沒夏闊力氣大,最後還是扶不住他,讓他把禮給行完。
夏闊這才直起腰,「昨日,多謝尚將軍。」
「沒什麼,我們眾人一起生死多回,總不能見死不救。」
「總不能見死不救。」夏闊重復著這句話,「我救我兒,天經地義,尚將軍跟我一起入險境,卻是品格高尚,不然我一人如何救出兩人,我該舍兄弟救兒子,還是舍兒子救兄弟?不管怎麼做,都是一輩子悔恨,尚將軍免除了我這難題。」
尚靈犀微笑,「大將軍別這麼說,我們第一次出戰時,戰馬打腐,將末將甩了出去,要不是夏校尉救末將一命,末將早死在千軍萬馬的踩踏下,現在也不過是回報救命之恩,恩人有難,末將總不能無動于衷。」
夏闊點點頭,十分欣賞,「好個總不能無動于衷。」
昨日他把明威將軍背出來,眾人都上前來迎接,只有姚玉珍躲得遠遠的,深怕一點火星沾到身上。
子程詢問時,姚玉珍明明應該回答是「尚將軍」救他,卻是含糊以對說是「大將軍」帶人進去,不願意子程明白自己是誰救出來的。
此等婦人,無知又膽小,搶功勞卻第一,想到要有這種嫡長媳,就覺得很煩,這次失火事件讓他明白,姚玉珍的不適合已經不是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情,還沒過門,做事情便如此難看,將來要是成為夏家嫡長媳,還不知道要多丑態畢露。
這回就算兒子不高興,他也不會準了,兒子喜歡姚玉珍,當個貴妾可以,當個姨娘可以,當個正妻卻是萬萬不行。
夏闊的理想長媳是尚靈犀,但兒子沒眼光,尚靈犀又身兼重責,無論如何湊不在一起,只能等回京,讓母親跟妻子另挑名門淑女,這樣尚家後院才會安定……
扣扣,敲門的聲音。
「爹,是我。」夏子程的聲音。
夏闊沒好氣,「死進來。」
格扇開了,就見夏子程已經梳洗乾淨,一進門就跪,「兒子錯了,請爹責罰。」
「知道自己錯了,還算有救,起來。」
夏子程起來,見到尚靈犀,有一點尷尬——自己真是瘋了,昨晚作春夢,居然夢到好兄弟。
他十八歲到邊疆,正值年輕力壯,春夢也作過數次,每次那女子的模樣都是迷迷糊糊,昨晚的春夢卻很清楚,是尚靈犀的臉。
皮膚的觸感,指尖的撫模,都像真的,甚至那句綿軟的「夏子程,我喜歡你呀」都回蕩在耳邊。
醒來自然羞愧萬分,尚靈犀這樣信任自己,把自己當好兄弟,自己居然意婬她,真是太不應該了。
可那夢境真的好真實……
此刻看到她的臉,內心羞恥無比,夏子程,你真不是人……
夏闊卻是沒發現兒子的奇異心事,「懲罰尚將軍已經定下了,平安經百遍,你就好好的抄吧,到時候供奉給皇太後,她老人家高興,自然會在皇上面前說你好話,皇太後說上一兩句,可比做牛做馬還管用。」
「這已經有人來報,兒子軍中的責罰是抄寫經書,但兒子現在來領的是夏家的責罰……兒子昨天晚上差點死在驛站,還要爹進來救我。」
「我沒救你。」夏闊沒好氣的說︰「把你背出來的是尚將軍。」
夏子程內心還處于那春夢的尷尬,但又不想讓人看出,于是按照以前的相處模式,用力拍了拍尚靈犀的肩,「不愧是好兄弟。」
尚靈犀一笑,「好兄弟嘛,昨日是大將軍領頭的,我背不動明威將軍,所以背你,你也別誤會大將軍不願救你,要不是你在里面,大將軍也不會沖得這麼急。」
夏闊對尚靈犀更滿意了——把事情解釋清楚,而不是像姚玉珍,只會打迷糊仗,把別人都當成傻子。
幸好只定了口頭親,還不算個事。那個姚玉珍要當正妻,萬萬不行。
若說換絲被事件暴露姚玉珍的欺善怕惡,驛站失火事件暴露的就是姚玉珍的膽小愚蠢,他也不求姚玉珍跟他進去救兒子,但好歹子程出來的當下,要馬上上前關心吧,她不是,躲得遠遠的,等到眾人把子程身上的火星撲滅乾淨,這才過來哭喊表哥醒醒,哭什麼哭,簡直在哭倒霉的……
尚靈犀卻是無余裕去看夏闊的表情——夏子程出現後,她的心思就在他身上了。
既不好意思,又丟臉,看到他樣子如常,知道他不記得,放心之余卻有點失落。
心情十分復雜。
轉念又想,不記得很好啊,記得才尷尬,他喜歡姚玉珍,又跟自己有夫妻之實,她的品位不可能當妾室,那樣是污辱朝廷,難道要讓他把心愛的女人放在妾室的位置嗎?那樣實在太為難他了。
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他的為難。
現在這樣很好,他不記得,不用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