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快不認識自己了,他以為自己回到京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姚家提親,結果他很不想,反而是尚靈犀一點風吹草動,他都很介意。
其實他原本想等京城的煩擾告一段落,然後請幾個月的假,獨自去西疆,跟尚靈犀說,等你以後可以成婚了,告訴我一聲,我想娶你為正妻——每每有這種想法,他都趕緊甩頭,說自己荒謬,怎會有如此主意。
但這主意卻是出現得越來越頻繁,頻繁得昨天尚靈犀那句「後會無期」他都沒太大的表示,因為內心想著,我們會再見的。
至于姚玉珍這個貴妾,他想她可以理解的,這已經不是他願不願意的問題,皇太後賜下的,不能不要,也不能休,姚玉珍必須到死都是夏家的人。
只不過他不會讓姚玉珍懷孕,他的長子長女,一定是尚靈犀生的。
他想得可美了,作夢真好,夢中什麼好事都有,夢中什麼問題都沒有——他對尚靈犀有那意思,尚靈犀就會點頭,他對姚玉珍沒那感情,姚玉珍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直到姚玉珍跟他說自己懷孕,又泣訴那天他力氣如何大,自己抵抗不能,夏子程突然間醒過來,是啊,沒那麼好的事情,事實上是,尚靈犀不見得會點頭,姚玉珍絕對不會對婚事不過問。
這一醒,是真的清醒了。
各方面的。
清楚知道自己的計劃根本不可行,他不能那樣多年沒有正妻,尚靈犀就算等弟弟長大,也不可能隨他來京城定居。
她說過,要在西疆待一輩子。
「尚靈犀,我這麼混帳,你別看不起我。」
「怎麼會。」
「那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尚靈犀打起精神,「難看啊……大概有點舍不得大家吧,朝夕相處了四年,不算短的日子呢。」
「玉珍雖然以貴妾的身分過門,但因為兩家有姻親關系,還是會擺幾桌酒,你來不來?」他想多見她一次是一次,就算那場合不合適,他還是想見她。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對她產生感情上的變化,也許很早,他自己都不知道,也許一直都是,只是沒發現而已,所以在西堯宮中清點東西時,他一看到那塊刻了「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羊脂玉就扣下來了,並且不打算送給她,而是要做成隨身玉佩,自己戴也或許是第一次打勝仗回來,她一身染血的金色鎧甲,頭發隨風飛舞,在沙地上笑得張揚。
但這些都只能是記憶了。
他的家在京城,她的家在西疆,不管他們幾歲,她的責任是否已經了卻,都是沒辦法在一起的。
尚靈犀搖搖頭,「不去了,我的銀兩還要留著給賀寧過日子,就不送禮了。」
「你真不來?」
「不去,我還得回家看祖母跟母親,這回聖旨來得倉促,雖然勝仗,但我連尚家都還沒回去過一次呢。」
不能去啊,夏子程,我會哭的。
我跟姚玉珍在同一晚上發生了一樣的事情,她給你做了貴妾,將來在夏家的殷殷期盼下生下你的長子長女,我卻得想辦法給自己的孩子弄一個出身,就算我是西疆的女魔頭,只怕到時候也會哭出來,那就太難看了。
原本想問問自己有孩子了,他打算怎辦,沒想到姚玉珍倒是解決這難題,她連問都不用問了。
因為一樣的事情發生兩次,怎麼想機率都很低,而姚玉珍又是先開口的那個,這樣她再用一樣的說法,就會很像騙子……
「對了,別說我的渾帳事了,你找我,是什麼事情?」
「我想……你起個名字給我。」
「起名字?哦,我知道了,玉兔的小馬要用的是吧,我想想,就叫做『信芳』吧,信用的信,芬芳的芳,公的母的都可以用,出自離騷,『苟余情其信芳』。」
「信芳。」尚靈犀念了一下,心里覺得喜歡,「那好,我就要這名字。」
手不知不覺模上肚子,小信芳,娘等你。
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娘都會很開心的。
這兩日心情起起伏伏,在听到「信芳」二字後,總算安定下來。人啊,扭不過天,尚家在西疆世襲罔替,夏家在京城各種姻親關系盤根錯節,真是各種不合適,哪怕她懷了孩子,也想過等弟弟長大後再來京城找他,但終究是連那機會都沒了。
啊,我也懷孕了,啊,也是你酒醉那天懷上的——怎麼想都很荒謬,這種話她說不出口。
所以只能當作沒事。
尚靈犀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昨天把藥吐了出來,經過一夜沉澱,她更想要這孩子了,哪怕將來會有很多問題,她還是想要。
至于將來要不要讓孩子回京認親,那些等十六年後再說吧。也許那時候夏子程過得很好,那她自然不會去打擾他。若是他過得不好,那她……好像更不該打擾他了。
結論就是︰孩子自己生,自己養,別打擾他。
聖旨果然下來了,準她休假一年,還給了她五千兩,當游山玩水的開銷。
尚靈犀離京前,分了一半給賀寧,賀寧也不推辭,說︰「我沒娘家可以依靠,此後在京城中能依靠的只有銀兩,也就厚著臉皮收下了。」
「收下收下,我一個人也用不了這麼多,你請遠志幫你買些鋪子收租,不斷的小金進帳,可比大金放在身邊要實用。」
「大堂姊……」
「我明白。」
兩姊妹又握了握手,尚靈犀這才上了馬車——因為有孩子,所以不騎騰起了,另外跟夏子程要了兩個小兵,吩咐他們把騰起跟玉兔送到西疆。
眾人只知道她要游山玩水,卻不知道她打算南下生孩子去。
小糧自然已經從賀寧口中知道,雖然震驚無比,但她是忠心的丫頭,這些年來看著小姐怎麼愛慕夏校尉,她覺得如果兩人沒結果,有夏校尉的孩子也很好啊。
馬車慢慢離開,城樓越來越小,終于消失在眼前。
尚靈犀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福是禍,但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去做就是了。
大隱隱于市,于是南下找了最熱鬧的梅花府住下,住在宅子最多的青銅胡同——人一多,人人對鄰居都沒興趣。
尚靈犀常常挺著肚子去湖邊散步,也沒人多看她一眼。
就這樣冬去,春至,夏來。
秋天到了。
七月三日那天,肚子開始抽痛。
她有的是銀子,產婆自然早早準備好,疼了兩日,這才在七月五日生下一個男孩。
信芳是男孩子啊。
尚靈犀看著兒子,內心很欣慰,兒子好啊,以後娶老婆收侍妾,生一堆小孫子小孫女圍著她膝蓋打轉。
然後花了大錢給辦事先生,讓辦事先生抱著孩子送上佛寺,要了佛寺的棄嬰書,接著尚靈犀再把這孩子「領養」到自己名下,改名尚信芳。
從此,名字有了,出身有了。
至于原本想多收養幾個孩子,藏木于林的想法反而沒了——她太愛小信芳,全部的愛都給了他,沒辦法再愛其他孩子,而且為了藏秘密而領養,這樣對其他孩子很不公平。
又坐了一個月的月子,這便打起精神,回西疆去了。
第十章 有異族來犯(1)
回到久違一年的西疆,尚靈犀只覺得無比自在,她想念這里的狂沙,暴風,還有萬里無雲的天氣。
回到軍營,那帳棚,被褥,還有吊在中間的水火爐……太熟悉了,過往幾年的場景都浮現在眼前。
突然間,懷中的小信芳掙扎起來,尚靈犀見狀笑著招手讓女乃娘過來——她也想親自喂女乃,但不行,因為她的第一個身分是尚家的大小姐,必須扛起尚家的榮辱,第二才是尚信芳的母親。
女乃娘很快解了衣襟,小信芳用力的吸著,頓時出了一額頭汗。
等他吃飽了,尚靈犀抱過來,愛憐的給他擦了擦。
這女乃娘姓祝,是在梅花府經人介紹來的,有個兒子一歲多,丈夫在她懷孕時跟個寡婦跑了,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自然也沒什麼牽掛,尚靈犀給銀子,她便帶著自己的兒子跟來西疆,對她來說有銀子賺就好了,其他不必多問。
尚家軍見到尚靈犀回來,自然各種鼓舞跟高興。
尚靈犀命人另外在她棚子後面搭一個給祝女乃娘住,不過這才兩天,她就覺得不太行——風沙實在太大了,天氣干燥,小信芳還那麼小,她不想他吃苦。
于是她寫了信,讓母親來一趟。
收到女兒的信,尚夫人自然來得很快。
一日,尚靈犀正在寫例報回京,外面女兵來報,「尚將軍,尚夫人來了。」
尚靈犀一喜,親自迎了出去,拉起尚夫人的手,「母親。」
尚夫人見到女兒,十分欣喜,「娘看看,氣色倒還行——你這孩子,怎麼這樣久才派人來喊我,軍有軍令,娘雖然想你,卻也是不敢擅自過來的。」
尚靈犀見到母親,忍不住撒嬌,「女兒這不是請母親來了嗎?母親快些進帳子,外面烈日太曬了。」
這是尚夫人第三次進入尚靈犀的帳子,還是一樣,一張軍床,一張桌子,然後一個水火爐,其他什麼都沒有。
已經是第三次看了,還是覺得心酸。
尚靈犀在尚家的院子,有梅花窗,有玫瑰鏡台,平安百絲被,穿的鞋子上面還墜有小金珠,抽斗里擺著各式各樣的步搖……
但丈夫被暗殺,她的女兒不得已成了女將軍,從此再也不精致,皮膚黑了,頭發枯了、手也不再柔軟細致,連胭脂都不抹了……
尚夫人雖然很心痛,可是啊,多虧大女兒做出的犧牲,保住了尚家的門第跟榮耀,兩個嫡妹都嫁得很好,自己的娘家許家也因為這樣受到提拔——靈犀雖然沒有明目張膽,但機會沒少給過,許家子弟只要別太膽小,這幾年都累積到了功勛。
尚靈犀拉著尚夫人到了軍床坐下,「娘,有件事情要跟您說,您可別嚇到。」
「你連定遠將軍都當了,娘還有什麼會被嚇到?」
「這不一樣,娘您別怪我。」
尚夫人莞爾,「說吧,什麼調皮事?」
「女兒……」尚靈犀還是有點不自在,「女兒……給您生了一個外孫……」
尚夫人噗嗤一笑,「好好好,我除了你妹妹生的幾個孩子,又多了一個外孫,然後呢?」
「娘,我說的是真的。」
尚夫人笑容凝結,「真的?」
「真的。」
「你生孩子了?」
尚靈犀點頭,「一個男孩,叫做信芳。」
尚夫人一臉被打擊,「你什麼時候成的親,對方家里是誰,什麼門第?怎麼沒讓人來我們尚家拜過祖先?」
「娘。」尚靈犀覺得很抱歉,「我沒成親。」
「沒……沒成親?」
「孩子的父親不知道我懷孕……」
「怎會不知道?」尚夫人急了起來,「你們總得行夫妻事吧?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是不是他不想負責任?說,他是哪戶人家,我一定進京稟明皇太後,讓他們家給你一個交代,也給我們尚家一個交代。」
「娘,您別急,他真不知道,他……喝醉了,娘也別心疼,他醉了,我沒醉,我是自願的……只是沒想到一夜就有了。」
尚夫人又急又氣,「你這傻孩子,怎麼不喝藥啊,你身邊帶著一個孩子,這傳出去能听嗎?將來還怎麼嫁人?」
尚靈犀低聲說︰「我沒打算嫁人。」
尚夫人快暈倒了,「等崇孝長大,你也才三十左右,成親生子都可以,只不過比一般人晚了些,還是可以兒孫滿堂,你現在是要放棄大好人生?靈犀,娘不想看到你老了卻孤單一個人啊,這樣娘死了都不會放心的。」
「娘您胡說什麼呢,您會長命百歲的。」
「你這麼不乖,我長命百歲要干麼。」
尚靈犀揚聲,「讓祝女乃娘把信芳抱過來。」
尚夫人賭氣,「我不看那孩子。」
「娘您看看吧,我懷胎十月生的,像我們家的人呢。」
祝女乃娘很快抱了小信芳進來,尚靈犀接過孩子,揮揮手讓她出去。
小信芳睜著一雙眼楮,也不哭,就是在出力,也不知道是準備拉臭臭,還是單純的在學習用力。
尚靈犀獻寶似的把小信芳遞到尚夫人面前,「娘,您看。」
尚夫人哼了一聲,最後還是低下頭看了——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女圭女圭,滴溜溜的眼楮,紅紅的小嘴巴嘟嘟的,臉頰都是肉,還有一股子嬰兒香。
嘴巴隨了女兒,眼楮鼻子想必隨了那個便宜爹。
可是啊,怎麼說都是靈犀的孩子……尚夫人一下子就心軟,終于把孩子接過,抱在手中哄了起來。
尚靈犀見狀,松了一口氣,母親接受信芳就好。
尚夫人用手點點小信芳的鼻子,又點點他的額頭,就見小信芳揮舞著拳頭,嘴巴哼哼著,不太高興。
尚夫人又是一點,「小家伙脾氣倒是很大。」
尚靈犀想,這點倒是隨他爹。
夏子程也是一個不如心意,馬上把脾氣寫在臉上的人。
想起夏子程,不知道他好不好——听說姚玉珍貴妾轎子過門那日,下起了滂沱大雨,因為雨實在太大了,所以搞得大家都很狼狽,原本預備在花園中擺幾桌酒的,也都直接免了,姚玉珍覺得這樣很沒面子,鬧著要補擺酒,被夏家給打了回票,夏夫人發話,貴妾而已,別當自己是正經夫人。
夏夫人跟姚夫人雖然是表姊妹關系,但姚玉珍是庶女,跟夏夫人可是一點血緣都沒有,夏夫人當然不會憐惜這名義上的姨甥女。
姚玉珍又哭求夏子程作主,她說自己好歹是七品門戶家的女兒,當貴妾已經很委屈,還這樣幾桌酒都不請,可是夏子程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管後宅事,說出來不惹人笑話嗎?就算是皇帝,也不會去管後宮的事情。
這些當然都是賀寧信上跟她說的。
尚靈犀其實沒讓賀寧傳消息,但賀寧知道小信芳是誰家的孩子,自然忍不住打听夏家的事情,同樣在京城,一品門戶的大小事情十分容易傳開,有時候也不用刻意去探詢,往茶樓一坐,附近自然有人會提起八卦。
賀寧信上說,姚玉珍早產,生了一個女兒,夏家很失望,最近正在給夏子程討論正妻的婚事。
據說平儀公主對這個少年校尉很有意思,屢屢示好,夏子程要是運氣到了,就能當上駙馬爺,他們東瑞國不禁止駙馬從官,到時候他自己有功勛,又有妻族的助力,將來飛黃騰達不可限量。
姚玉珍自然是十分不願意,但她只是貴妾身分,又不好說什麼,只能盡力纏著夏子程,要他拒絕所有提議。
尚靈犀知道賀寧跟她說這些的目的——夏子程的人生很美好,堂姊你的人生也要很美好才行。
至于賀寧自己,在京城落戶半年後,經人介紹跟一個鰥夫成了親,那鰥夫有兩個兒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因此不介意收養賀芹,反正是個女兒,將來貼點嫁妝就好了,沒有香火的問題。
這個丈夫只是年紀大點,但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對賀寧十分疼愛,賀寧說,這是她第一次覺得生活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