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號當鋪 第28頁

三島木然片刻,似乎並不太抗拒。「橫豎,我的靈魂也污穢不堪。」

「但我們歡迎你。」老板說。

老板向他解釋那筆典當靈魂的報酬是如何分配給他的家人,三島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島簽署文件。

最後,老板告訴他:「你有甚麼要說的,請說出來。到適當的一天,這段說話或會在微風中、海洋中、睡夢中、靜默中傳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當海洋一拍岸,他的心頭便會搖蕩著你的遺言,他會一生一世惦記你。」

听到這樣的話語,三島忍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老板望著他,他發現,他也漸漸感受不到這種悲哀。從前,他會為每個客人而傷感,會但願他們不曾來過,然而,時日漸過,連良善的心也鐵石起來。見得太多了,重復著的悲淒,再引發不了任何回響。

思想飄遠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經沒有愛情,遲早又會失去惻忍,千秋萬世,更不知怎樣活下去。

老板心里頭,呈現了一個原木還是蒙,但逐漸清晰的決定。

是了,是了。

他要這樣做。

那天,他收起了孫卓的愛情之時,他已決定要這樣做;今天,他更加發現,這是他長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聲音打擾了他,阿精對三島說:「三島先生,請別傷心,你的家人會因為你今天為他們著想,而生活無憂。」

三島說:「窮我一生的精力,也是為了令自己與及我身邊的人生活無憂,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後,卻搞到連靈魂也不再屬于自己。是不是,有願望的人,都已是太貪心?」

老板與阿精都答不上這問題,他們的客人,都是心頭滿載願望的人,這些人不能說是貪心,而是,他們都走了那條太輕易的路。

憑住一張地圖,任何地方都可以互連的人生當鋪。

三島悲憤地說:「你們明白人生嗎?人生是否本該甚麼也沒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東西,是否代價都沉重?」

老板與阿精再次答不上話來。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歲了,但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甚麼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說出一句:「請你準備,我們該開始了。」

本來垂下眼楮的三島,忽然抬起眼來,他如是說:「不!」他發問:「你首先告訴我,我將會往哪里去?」

老板告訴他:「那是一個無意識的空閑,你不會知道自己存在過,亦不會游離,或許,你會沉睡數千年,或許只是一剎那,總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會有任何知覺。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審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數千億的靈魂,與你同一陣線。」

三島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數千億同一陣線的靈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獄的靈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獄的,也有數千億個?

但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方向,都是大數,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島忽然沒那麼激動。

老板問他:「可以開始了?」

三島合上眼楮,面臨一個受死的時刻。對了,剎那以後,將會毫無知覺,所有做人的記憶,無論是悲與喜,得與失,愛與恨,都煙消雲散。存在過,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後的交換了,死亡就是終結。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以為,我不會走到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沒痛楚的。」

三島重新合上眼楮。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頭頂上,就在同一秒,三島但覺心神一虛,之後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強說再有知覺,都只是這種連綿不盡的虛無。

眼前的三島,已是尸體一條,在光影漸暗之間,他的軀殼被送回他的妻子身邊。明早的新聞會報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歲。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島的靈魂,照慣常做法,阿精會把玻璃瓶遞過來,接收這個典當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虛,完全沒為意典當已經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頭一震,把視線落在老板的臉上。

「請收起這個靈魂。」老板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覺,她用雙手做了個手勢,玻璃瓶便出現在兩手之間。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細小的,微綠色的氣體從手心沁出來,溢滿瓶身,阿精蓋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開門,漫無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終歸,她也走到適當的世紀、時份、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屬于三島那一格之上,旁邊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當物。

繼而,她木無表情地離開地牢,腳步浮啊地走回她的行宮。

其實,阿精漏做了一個很要緊的步驟,她應該把玻璃瓶中的靈魂轉移到一個小木盒中,這種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個靈魂。跟著做了百多年的步驟,她居然可以這樣糊糊涂涂地忘掉。

這一天,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只是見了個客人,但阿精已覺得,筋疲力盡。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淚。

當鋪的運作每天不斷,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問過她,她沒有說些甚麼,他便不理會了,只叫她多點休息,如果心情對的話,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東西、買東西,做些她喜歡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尋找樂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蹤孫卓的行徑。

已推出第二張唱片的孫卓,嬴得無數音樂界的獎項,名字無人不認識,古典樂迷、非古典樂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樂重新帶回公眾層面,令這些美妙樂章廣泛地受大家認識。

在音樂史上,她擔當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孫卓,才二十歲,便成為了一個等同「偉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這些音韻,她把世人帶回一個古典品味的追尋當中。孫卓明白自己的貢獻,不獨是一名偉大的樂手,更是一名偉大的音樂推動者。

她正舉行她的巡回音樂會,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樂廳中舉行,有的在可以容納數萬人的音樂場地進行,世界每一個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風辨。

事業發展得極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窮追不舍,而且非富則貴。有唱片業鉅子、西方國家的年輕王子、油田的大財主、跨國機構的繼承人……她接見他們,與他們吃一頓飯,說些體己話。然後,她覺得,自己比起他們,更具皇族的氣派。

凡夫俗子,誰會襯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們的財富,她不需要他們的關心,又不需要他們的愛情。在無所需之下,他們變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來做甚麼?逛街看電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這些事,十四歲那年,她便不會跑到第8號當鋪。

她的生命,只有音樂,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擁有全世界,埋葬在內,興奮得不能形容。

一個人,便絕成了一個家、一個團體、一個國家。只得一個人,她便變成一個世界。

心里頭,若有任何記掛,那會是老板。他給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這一天,老板又來采望她。

孫卓正在巡迥表演途中,地點是荷蘭,在采排之時,老板現身在觀眾席的尾排,孫卓一直留意不到,她連采排,也極度認真。

最後,她假裝向台下鞠躬,眼楮向遠處一瞄,便看見老板。她微笑了,從容地走回後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門。「進來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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