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歌(上) 第17頁

「我腰痛。」

「余大夫給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

「那沒有用。」

她擰起了眉,抿唇不語。

見她沉默,他瞧她一眼,她已垂下了眼,小手握著小二哥特別為她附上的調羹,卻沒有喝。

晨光下,她眼簾低垂,素白的小臉看起來更加如冰似雪,無形的緊張,從她身上擴散開來。

知她不信,他喝了口豆漿,方解釋道︰「幾年前,我被人刑求,對方為了套話,以大量毒酒將我強灌,雖然僥幸不死,但所有的止痛丹藥對我都失去了效用。」

她一怔,抬眼。

他輕哼一聲,自嘲的苦笑著道︰「諷刺的是,從此之後,只有酒能令我的痛覺有暫時麻痹的效果。」

瞧著他滿布血絲的眼,和那抹苦澀的笑,她一時無語。

他收回視線,將油條浸到豆漿里,再放入嘴里咀嚼。

客棧里,人聲鼎沸,過往商旅們來來去去。

然後,她听到自己的聲音。

「酒喝多了,會傷肝。」

「我知道。」他頭也不抬的說。

這一句,讓她心口驀然緊縮。

那一剎,曉得他真的知道,但太痛了,不得不喝,他只能在劇痛與傷肝之間做選擇。難怪他剛被救起來那幾日,會高燒不退,因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藥,都沒有效。

所以,他才要喝酒,喝酒麻痹難忍的痛。

「你放心,我沒有醉,我很難喝醉,今天不需要駕車我才喝的,明日要回去時,我不會再喝。」

她知道他沒醉,雖然身有酒臭,但他的手很穩。

看著那個大口大口的喝著豆漿,吃著燒餅油條的男人,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以酒止痛,只會越喝越多,終有一日,不是酒會先對他無效,便是他會先因酗酒而死。

但她想,他顯然比誰都還清楚這件事,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

「或許今天,你應該在客棧里休息。」她提議︰「我可以請掌櫃找個丫頭陪我。」

「在他們忙得快哭爹喊娘,恨不得能多生兩只手的這時候?」他挑眉,好笑的指著身邊洶涌的人潮問。

她知道他說的對,這幾日是客棧每月最忙的時候,非但住房間間客滿,就連這樓下的館子,也少有空位,每一張桌子,幾乎是只要有人起來,便立刻有人跟著坐下。這還是區為現在還早,若再晚點,和生人並桌一起更是常事,只要還能挪騰出個位子來吃個飯、歇歇腿,沒人會在乎那位子有多小,當然客棧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

她自己空不出人手,怎能要人多騰個丫頭來幫她?

他笑看著她,道︰「算了,放心,我好得很,只是走走路而已,礙不上什麼事的。」

若不是她的毛病,她一人就能出門去。

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在這人潮洶涌的地方,她是不可能孤身一人踏出客棧的大門的。

瞧著那雙眼滿布血絲,嘴角卻噙著笑的男人。

我會保護你。

昨夜他的承諾,驀然浮現心頭。

相信我。

一時間,心又輕顫。

她不想欠他,可又想不出別的法子,到頭來,她還是只能低下頭來,喝她自己的豆漿。

第6章(1)

市集里,人山人海,叫賣的吆喝聲此起彼落。

在這兒,吃的、穿的、用的,全都一應俱全,只要是想得到的,那是一定買得到。

鎊式各樣的商品雜貨從八方匯集而來,有的人搭船,有的人搭車馬,有的人就靠自個兒的肩背與萬能的雙手扛來提來。

因為多年無戰事,從商的人多了,岳州這兒的市場早巳擠不進所有的商旅,是以一到大市的日子,那是家家戶戶都在開門做生意,剛開始大伙兒還偷偷的做,可到了後來,市令抓不勝抓,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意思意思抽個小稅,抬抬手便過去了。

這一來,那是和光明正大沒啥兩樣了,就只差一紙公文而已,可這兒天高皇帝遠哪,誰管誰呢。

于是乎,商旅們交易得更加熱絡,從珠寶街到藥市口,打東大門,到洞庭湖畔,那是人人都在賣東西,人人都在買東西。

街上的人,非但有鄉下種田、打獵的人家,也看得見打遠地而來的胡商,有的人干脆以物易物,有的人則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一整個晌午,白露是東市走完逛西市,南市走遍,再往城外走,她將昨兒個沒采買到的雜貨,全都一一補上。

今日正式開市,人潮比昨兒個更加洶涌。

幾家著名的店鋪子,早擠滿了人,可身邊那男人好用得很,她還沒開口,他已經替她擠出了一條道,護著她到了鋪子里,讓她看貨下單。

起初,她還有些緊張,每當他靠近,就忍不住繃緊身體,但市集里人就是這麼多,而她無法不注意到,雖然靠得她很近,他卻總是小心的避免抓著她。

他會將她輕輕攬著、護著,但不會抓著她的手臂。

他替她隔開了人群,如同之前在應天堂里一樣,有時候逼不得已得踫她,他會先和她說一聲,讓她心里先有個底。

那真的讓她好過許多,不再動不動就如驚弓之鳥。

當然,偶爾還是會有意外,可他從不說破她的緊張,只是在她變得僵直時,護著她到角落,安撫著她,等她緩過氣來。

漸漸的,他變得像是某種熟悉而安定的存在,就如大梁與阿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到了下午,她甚至會無意識的主動靠近,甚或抓著他的手,穩住自己。

她總在事後才意識過來,然後匆匆松開手,但他也從不以此調侃她。

秋日午後,仍有些熱。

在外走了幾個時辰,輕汗早已微微濕了衣衫,她沒多注意,只顧著和攤子的老板議價,直到一輛失控的馬車,載著貨物沖來。

人們驚呼四散閃躲,嚇得那匹馬兒更慌更亂,她慢了半拍,回首已是不及,馬到前頭,蹄在額上,但身後的男人,一把攬住了她的腰,將她猛地往後拉開,緊擁在懷中,帶著她飛退數步之遠。

她喘息著,手中小雜物掉了一地,發上帷帽隨之飛落,只覺暈眩。

她的臉被壓在他汗濕的胸前,一雙債起的鐵臂緊箍著她,剎那間,她有些驚慌,幾乎無法呼吸,但她知是他,不是別人。

混亂中,攤子上架高的遮陽屋頂倒了下來,砸到了他身上,她可以感覺到那股震動,她能听見附近陶瓷四散破碎和馬蹄生生踏在攤上的聲音,人們驚慌的叫喊喧嘩咒罵著,還有人哭了起來。

可他不曾讓她傷著,他護著她一路退,抽了根木棍,架開擋開倒塌與飛來的雜物,直到帶著她到了安全的範圍之外。

然後,便松了手。

松開了那緊箍著她,保護著她的鐵臂。

一時間,竟覺慌。

還未回神,已見他從旁竄出,腳一點地,飛身上前,翻身上了那匹不知為何發狂的馬。

那匹馬是栗子色的,比尋常載貨的馬兒還要高壯,它奮力躍奔,力道極猛,試圖將他甩下,那馬是拉車的,背上沒有上鞍,他緊抓著韁繩,彎腰俯身,仍是被甩得幾乎掉了下來,旁邊的人看得心驚膽戰,她更是嚇得臉色發自。

可他半點也沒下馬的意思,她瞧見他在混亂之中,依然將那匹馬扯離了街旁攤位,回到了大街中央。

然後,恍若幻術一般,它慢慢安靜了下來。

她看見他仍俯在馬背上,只用一只手抓著韁繩,另一只大手,一次又一次,溫柔的輕撫著汗濕的馬脖子。

他在和它說話。

那嗓音低沉徐緩,如黑夜絲絨,似春暖大地。

馬兒躁動的踏著馬蹄,但最終仍在他的安撫下,原地繞了幾圈之後,鎮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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