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階梯上,看著熙來攘往的人,形單影支的人,成雙成對的人,老人、年輕人、追逐的小孩,好有趣。對我來說,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了,因為他們是不確定、沒有公式可循的、變化莫測的,不管是生命、心情、還是想法,總是經年累月的轉變。正因為如此,我一直覺得,一份恆久不變的愛戀是多麼難得!真的可以愛或被愛……直到永遠嗎?
喔!不管了。我這死腦筋,一想下去又開始沒完沒了。我抬頭看那一輪被烏雲遮去了四分之一的明月,好美。其實,我真的有點困了,狠狠的打了一個呵欠。
來許個願好了,對著嫦娥許願。現代人都是看流星、看飛機許願的,可是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怎能知解人事呢?
所以跟嫦娥娘娘說,該是最有效的了——雖然有點土法煉鋼就是,好像是古代那些天天關在房里沒事做的閨女才會干的事。
避他的!我想,乖乖閉起眼楮,雙手合十,許願。
讓我看看今生的愛人吧!我心想。最好是……嗯……眼楮像徐世輝,鼻子像徐世輝,嘴巴像徐世輝……最好,跟徐世輝一樣是個殺手……
不!不!不!不要殺手,不要那種沒有明天的殺手,殺豬的殺牛的都好,千萬別是殺手。嫦娥娘娘可听見沒?
討厭!為什麼是殺手!我覺得好氣憤,氣憤得想掉淚。就因為是殺手,所以我總是討厭和他在一起,怕日漸增加的情感淹沒了自己,怕稍縱即逝的幸福感折磨著自己,我總是以為,這樣鴕鳥式的逃避就可以免去那種煎熬,可是怎麼都不行?
「小家伙!」突然,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時,我還以為是夢。
睜開眼一看……真的是……大號特寫的……
「誰惹你生氣了?」他問,拍拍我的肩,然後掏出一根煙,坐了下來。
和大多數的女孩不同,我喜歡煙草味道,雖然我自己並不會抽煙,卻喜歡看男孩燃根煙,專注抽著的神情。
可能是因為從小看著徐世輝抽煙的畫面,覺得神秘,覺得深沉,以後,我竟然很容易愛上抽煙的男孩。
或者,我只愛抽煙的男孩。
可是,沒有人可以像徐世輝那樣,抽出一身憂郁和不被了解的氣質。
「真是不了解你們,這些十八歲的小呆瓜到底滿腦子都在想什麼?忽悲忽喜,又哭又笑,實在教人容易神經哀弱。」他促狹中卻有一絲感嘆。
我听出來了,感嘆什麼呢?
我仰頭一喊︰「想男人啊!」滿不在乎地沖口而出。
「你呀!」他先是愣著盯了我一眼,才說︰「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只是說了別人不敢說出來的實話。」我很理直氣壯。
我希望他問我想的是誰,因為我已經鼓足了勇氣.準備告訴他答案了。
「女孩子家,還是含蓄一點的好。」他訓我。
他居然訓我?天啊!我心碎了。
「你希望我也變成黃鼠狼!」我生氣得別過頭去。「讓我變成自己最唾棄的那種人,對不對?」
他趕緊拿下口中的煙,忙解釋,「不是!謗本不是,我只是說……唉……怎麼講?」
「你就是!」我故意耍賴,看他難得亂了陣腳的樣子。我覺得,這大概是我的專利權了——對徐世輝的專利權。
「不是,我……唉!算了。」說著,又把煙塞進嘴里,沒再解釋。
「怎麼可以算了?」人家不跟我爭,我卻又沒來由地對他賭氣了起來。「你別這樣消極好不好?」
忽然,他坐直了,徒手做了一個手槍的姿勢。我看見他在黑夜里精亮的發光,不帶一點感情的雙眼,霎時感到一股寒意。
他的心情大概不好,我不能跟他鬧了。
屏氣凝神,我努力想看清楚他的心,繁如密絲的心只是從來不懂。
很想看他殺人的姿勢和表情,也許這樣我才能懂,在舉槍的那一剎那,他是如何把人性拋到九霄雲外,抽空了思考地矛盾著。
「愛不愛我?」他問。
我呆了呆,以為自己听錯了。
大哥?茱蒂的長腿叔叔?白雪公主的王子?它們像一個輪盤拼命快速轉動著,我的腦子乍然作響,不能辨明。
問這話的時候,他並沒有面對我,反而仍專注在自己那徒手比成的槍上,抉擇什麼似地盯著它。
我直覺有什麼不對了,在這個變化莫測的圈子里,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為什麼……」
「愛不愛我?」不等我把話說完,他便截斷了我的疑問。
耳際隱隱傳來若有似無的汽車呼嘯聲。一切來得太突然,我簡直方寸大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大喊,害怕得哭了起來。「你說呀!」
他看見我哭了,不忍心的一手便把我拉進他的懷里哄著,「不怕,別哭……」
我知道事情並不尋常,不然,他也不會如此慌亂。一向支撐著我的天空的柱子就要垮了,教我怎麼不會害怕?
這世界上沒有失敗的殺手——米瑟夫昔日的話如鐘響般在我耳際回蕩了起來,我卻甩了頭,想甩掉這句話。
一定不是這樣的。我一定是急瘋了,才會居然懷疑老爸「可能」有殺徐世輝的念頭,他可是老爸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欽定女婿呢!
但,除此之外呢!也許他的仇家一鑼筐,可是,若是一個仇家的復仇就能使他如此驚慌莫名,那也未免太夸張了。
他的仇家數也數不清,要是真要復仇,他可能活到今天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偎在他的懷抱里問︰「你看起來像大難臨頭,像要逃離遠走,你還說沒事?你沒騙過我,而這是你生平第一次騙我!」
他听著,抿了嘴,猛搖頭。
「我必須離開你一陣子,听著,不要問我為什麼,可是答應我,以後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好好念書,沒人接送你,要格外小心,你也知道你爸爸干的是哪一行,老是得罪人,你……」
「討厭!」我啞著聲阻止他說下去,「你那麼呱噪干什麼?你從來就不愛多說話,今天卻比我老爸還婆婆媽媽。明明出事了還說沒事,你是白痴,還是笨蛋?我有我老爸撐腰,可是你……你什麼都沒有!」
汽車的呼嘯聲愈來愈明顯,震耳欲聾,我只見他臉上的肌肉愈來愈僵硬,緊張莫名。
「不要說了!」他大聲地問︰「只要回答我,你愛不愛我?」
「不愛不愛!」也不知怎的,我竟賭著氣沖口而出,不假思索地。「世輝最討厭了,只想到自己!只想要逃命,沒想過……沒想過我會難過,會傷心。」
「不!」他沉痛地喊。
「我跟你走。」我堅持。「我爸爸至少不會動我!」
「不……不是你爸爸,別瞎猜。」
「我要跟你在一起啊!」
「你別任性啊!
「我一向如此,一輩子都會如此,如果你怕,你討厭,最好趕快丟下我!」
沉默了兩秒,我們如此沉默,安安靜靜地對看著。我相信,如此時老爸在這里,他一定……一定會改變心意的。
我不在乎老爸的保護,不在乎是否上大學,在我縱情的年輕生命里,它們能給我什麼呢?讀書何曾令我快樂過?老爸何曾使我的心境安全過?
「好。」想了之後,他做出重大決定。「今天,你乖乖回家。明天晚上,我在這里,我帶你走。」
「真的?」我驚喜得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想再確定。
他微笑,點頭。
我不信,伸出小指頭。「打勾勾,沒出現的人是小烏龜。」
他猶疑了一會兒,才伸出小指頭來勾住我的手,笑得更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