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蘇蘇將需要熬煮的藥材分門別類地以紙包好,繞上細繩打結。
“石哥與我同爲愛武之人,蘇姑娘此番醫治於我二人而言不亞於救人性命,千恩萬謝盡在不言中。”
臨行前夜,葉畫在亭中設宴,鄭重其事地以茶代酒,敬了蘇蘇一杯。
蘇蘇靦腆低頭,飲下這杯清茶,思及明日趕路採藥的要事,不由得淡笑一聲:
“比起我爹,我卻是差得遠了。像他的病,我便束手無策,若非爹爹親自留下藥方指點,還不知要慌成什麼樣子。”
葉畫寬慰道:“世事無常,便是樹葉也尋不到一模一樣的兩片,遑論生老病死之大事。即便博聞強記、醫術冠絕天下,亦有猝不及防之時,蘇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蘇蘇輕輕點頭,投來感激的一瞥。
“談起這個,卻叫樹某想起多年前的一樁舊事了。”葉畫陷入追憶神色,娓娓道來,“此事樹某亦是聽人講述,對前後細節不甚了了。只聽得二十年前有一俠士返鎮歸鄉,怎料想親眼見到親朋被不講道理的武林混人當街斬殺……”
“聽聞,他那時悲痛欲絕,只不斷念着‘怎麼可能’、‘枇犀’等零散字句,依我推測,後者恐怕是什麼珍貴藥材,或可令人傷勢驟減、起死回生,卻在那時尋不到、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瞧着親朋撒手人寰罷……”
“‘枇犀’?”蘇蘇輕蹙眉頭,“這名字實在陌生,連我也不知是哪一味藥。”
葉畫頷首:“當年我爲醫治石哥,亦尋過這味藥材,同樣無功而返。由此可見,這大千世界浩渺無垠,你我皆是擎天巨樹上的一枝一葉,絕無可能通曉萬事。想通此節,我便與石哥隱居世外,靜度餘生了。”
蘇蘇思忖片刻,淺嘆道:“多謝前輩指點迷津。”
每每涉及父親的病,她總容易亂了分寸。
葉畫再度安慰了幾句,說完方意識到這時怎沒有秦飛燕插科打諢,擡眼去看,卻只見他一副安靜模樣,兀自垂眼飲酒。
不多時,這場送別宴安然結束,衆人各自回房歇息。
蘇蘇覺察到秦歸雁的異樣,臨進門時轉頭回望,果然見他又坐在了亭子頂,孤身一人,形單影隻,似乎融進了那片清朗月光。
……
次日,秦歸雁與蘇蘇告別葉石二人,踏上採藥之路。
先前使用過的鏡頭疊進手法再次出現,這一次以圖片的形式呈現給觀衆,隨着圖畫更迭,描繪出秦歸雁帶蘇蘇路途中游山玩水的諸多軼事。
這人當真是走到哪都有朋友,上至詩豪劍客,下至販夫走卒,蘇蘇被帶着一道拜訪了好些人,總有技癢難耐、望聞問切的時候,也因其精湛醫術贏得了不少好感。
兜兜轉轉行至十月末,秦歸雁摸出錦囊藥方細讀,蘇蘇聽得眼睛一亮,原來這最後一味藥材就在她與父親長居的谷中,且離當前之地並不遙遠,加快腳力三日即可抵達。
秦歸雁送佛送到西,自是同她一路同行歸谷。
數日後,蘇蘇佇立谷外,觸動機關,只見縹緲雲霧緩緩退至兩邊,淡出幾枚鐫刻在谷口山壁處的印痕,刻痕雄健灑脫,似筆走龍蛇,乃“藥王谷”三字。
秦歸雁仰望數息,拱手見禮,這才與蘇蘇走入谷中。
至此,青澀俠女的真實身份才徹底展露人前——她正是當世藥王蘇木之女。
【雞皮疙瘩起來了】
【啊哈哈哈,成功猜到了!幸虧沒漏下之前的伏筆】
【怪不得行醫這麼厲害,原來是神醫的女兒】
【嗨呀早該想到的,龍傲天怎麼會看上普通姑娘】
【咦,蘇蘇她爹人呢?怎麼沒找到?】
【啊呀……】
【雖然但是這個我確實也猜到了】
【可是那藥方不是??】
【唉,明顯是秦歸雁瞎編的,恐怕裡面根本不是什麼藥方】
【我想起來了,之前秦歸雁問蘇蘇要不要去看雪,蘇蘇說她想盡快回去看望爹爹】
【所以最後一味藥材就在谷內了嗎……嘖】
【好難受,蘇蘇趴在棺材邊上哭了,啊啊啊,看不下去了】
【當爹的這是老早安排了後事啊】
【突然被感動到了,雖然藥王這個角色都沒露面,但一想到一位老人家在迴光返照的時候剖坑推棺然後自己靜靜躺進去,就忍不住想哭】
【啊……我爸去年年底過勞了,當時我在考研,家人一直瞞到我上岸,至今還在難受沒能見到我爸最後一面……】
【不合時宜地說一句,蘇蘇能遇到秦歸雁可真是天大的福氣啊】
【是,他護了她一路】
【男主完全可以騙財騙色的,但是他沒有】
【現在很想知道錦囊裡到底是什麼內容】
【快了吧,蘇蘇在收拾遺物了……】
【剛纔的讀信也好感人,完全不生硬,尤其是藥王說他在谷中枯守了蘇蘇孃親一輩子,很遺憾沒能讓女兒看遍外界繁華的那段】
【唉,果然錦囊和出門遊歷的設置就是在託孤啊】
【蘇蘇好聽話好懂事,父親勸她不要留在狹小的藥王谷,她就乖乖地收拾東西了……雖然看錶情完全是不捨的樣子】
【難受,歸雁快去安慰寶貝蘇蘇】
畫面之中,蘇蘇依着父親的囑託摘藥封存,加上藥具器皿、日常衣物及珍貴飾品,總共封好六個半人高的酸枝木箱。
彼時,秦歸雁已運起內力憑空落碑,正坐在藥王蘇木、其妻蘇氏的兩塊墓碑前垂眸上香。
“唏律律”的響聲傳來,蘇蘇牽出兩匹拉車瘦馬,秦歸雁拍拍外袍灰塵站起,如法炮製將木箱移至車上。
蘇蘇深深吸了口氣,走回墓穴前方。
秦歸雁摸出錦囊遞到她掌心。
畫面從蘇蘇哀慼側臉切換至手中特寫,只見紙卷緩緩在指間展開,上書:
陌路俠士,見字如面。
吾乃藥王蘇木,隱居藥王谷多年,已與舊友相忘於江湖。吾女蘇蘇,自幼長於谷中,嬌憨無垢,不諳世事;汝既見此書,可知蘇蘇盡信於汝。其初涉江湖,得遇摯友,實乃幸事,吾心甚慰。旅途之中,小女諸多添煩,爲父者在此代小女請謝。
既邂賢良,吾自不疑。吾念妻多年,每每感傷,久而成病,實屬頑疾,乃命數將盡,無藥可醫。可憐小女生長皆在谷內,未觀山河壯景,不知人心險惡。吾甚憂,是僞撰方,願其出遊。
不知汝見此書乃何年月,若日月未足,可否代吾攜小女同遊,補其兒時缺憾。
吾已在谷中置於重謝,遊畢之日,賢士可隨小女還谷得之。
聒噪甚久,萬望賢士念老父將死,一派拳拳之面,護小女一路安康。
老朽拜謝!
藥王蘇木絕筆
一滴眼淚打在紙上,蘇蘇指尖撫過光滑紙面,輕點墨痕,無聲落淚。
鏡頭側移,卻見秦歸雁揹負在後的手中還有另一枚紙卷,有觀衆暫停細細分辨了字跡,在彈幕上驚呼出聲。
【霧草,蘇老爺子寫了兩份!!】
【???】
【漢語言專業的草率翻譯一下,大概是跟打開信件的人說當你碰到信紙的時候你就中毒了,唯一的解藥在藥王谷內,而通往藥王谷的路和入谷機關只有蘇蘇知道,所以你要是還想活命就請保護我的女兒】
【草草草,我人傻了】
【這纔對嘛!!剛纔我還在疑惑怎麼藥王這麼隨便,果然留了後手,高啊!】
【拿作圖軟件銳化了一下,前面缺了點內容,說的是這種毒和蘇蘇緊密相關,如果蘇蘇受傷流血那麼讀信的人也會毒發身亡,草啊】
【是藥三分毒了這是,既是藥王也是毒王?!】
【精彩!沒有這種多重考量這藥王的形象就太單薄了,現在完全立住了】
【更顯得他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了……】
【?不懂,怎麼這麼多人還挺感動?我只覺得這老頭有病好吧,秦歸雁做錯了啥啊還中毒了】
【就是,無語子】
【說藥王形象豐滿而已,也不是非要誇他,別這麼激動】
【說不定根本就沒毒,只是嚇唬一下,根本目的是爲了試探人心】
【電視裡確實經常這麼演hhhh】
【我絲毫不慌,這可是爽文男主誒,區區一個下毒而已】
【但這是藥王啊,秦飛燕不會真這麼厲害吧?】
【我覺得會】
【我覺得會(復讀】
【不急,再看唄】
【他都沒把這張紙給蘇蘇看,恐怕真沒啥威脅】
【男主總不會傻到明知自己中毒還不解毒,估計是留白處理,其實早就在剛纔悄悄解完了?】
【認真看行嗎,都說了只有蘇蘇知道】
彈幕上劃過幾句並不和諧的討論,屏幕中的秦歸雁卻還平靜,手在背後將另一份紙卷揉成了碎屑,看來是打定主意瞞下了蘇蘇。
蘇蘇那邊則是慎重地收起了紙卷,重新放回錦囊中,揣進懷裡,跪地向兩塊墓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秦歸雁別過臉去,眉眼間流露出絲絲不忍。
少頃,蘇蘇死死抿着脣從地上起來,看向秦歸雁,嗓音仍帶着點點哭腔:“秦大哥……”
“想留便留,想走便走。”秦歸雁柔聲說。
蘇蘇抹了把眼淚,身體分明還在顫抖,卻堅定地轉過了身。
“爹爹勸我出谷謀生,不拘於這方狹小天地。”她抖着聲音道,“既如此,這片藥王谷便爲他和我娘留着,從此他們就可在九泉之下長相廝守……”
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頭上,力道溫柔地揉了揉。
“好。”秦歸雁道,“我們離開。”
蘇蘇用力抿緊了嘴脣,哽咽着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駕車出谷,谷口如來時般雲霧暫散,泄出山石縫隙。
一個時辰後,秦歸雁喝住瘦馬,沉默坐在車廂內的蘇蘇微微一怔,撩開紗簾。
“你呼吸至今未穩,可還在憂悲後怕?”
秦歸雁轉頭看她。
蘇蘇一滯,半晌苦澀地低下頭去。
“前方有片青蔥綠地,不若下車歇息一番。”秦歸雁說着伸出手來,蘇蘇沒有猶豫,被他扶下了車。
秦歸雁將兩匹瘦馬身上的曲木與夾板解下,放它們自行吃草,接着從車廂內取了軟墊下來,席地而坐,背靠着車板藥箱,軟墊卻未置於身下,只鬆鬆放在腿邊。
蘇蘇面上不見笑意,鬱郁坐在他身旁。
秦歸雁嘆了口氣,一手扶着她纖細肩頭,讓小姑娘側着倒下,腦袋靠着軟墊倚在了自己腿上。
“秦大哥……”
蘇蘇喃喃低語。
秦歸雁輕輕拍她手臂,另隻手像簾子似的垂在她面前。
蘇蘇還當他又要變什麼戲法,卻只聽得秦歸雁一句輕言。
他說:“此處方圓十里空無一人,我亦瞧不見你面容,僅以掌代帕,欲哭便哭罷。”
“……”蘇蘇怔忡片刻,迄今爲止緊繃的堅強姿態悉數碎裂,攥住了秦歸雁的手掌,淚如雨下。
她哭得極兇,聞者亦心慼慼矣,秦歸雁微微俯身,終是將她抱進懷中。
晴空豔陽,翠草瘦馬,一片蔥蘢麗景,唯有蘇蘇的痛哭悶在秦歸雁懷裡,嘶啞低沉,哀慟不已。
她似是要將今日所有疲累感傷如數哭盡,直至日光西斜,泣音漸弱,沒了聲響。
秦歸雁輕輕撥開蘇蘇前額碎髮,見她不知不覺間哭得累了,已闔目沉沉睡去,這才淺淺一嘆,扯過軟墊放在腿間,將蘇蘇輕輕從懷裡扶着躺下,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周遭靜謐,唯有風聲。
秦歸雁靜靜望着遠方,等了好半晌,才見四面八方涌出人來,個個黑衣蒙面,目光不善。
他自顧自地垂下眼,雙手輕柔護在蘇蘇耳旁,內力運轉,方朗聲道:
“三十四位朋友來此,有何貴幹?”
對面打頭之人沒想到他連人數都數得清楚,目露驚異,暗自思忖了好一會兒才抱拳道:
“實不相瞞,我輩尋藥王谷已久,若這位俠士肯將車馬寶箱拱手相讓,我等斷不傷人!”
秦歸雁嗤笑一聲,已懶得迴應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想再來一套“若我不呢?”、“那便休怪刀劍無眼!”的固定套路。
“一起上吧。”
他漫不經心道,雙手還籠在蘇蘇耳畔。
打頭的語氣一滯,立時怒從心頭起,厲喝了幾句場面話,三十多人從不同方位衝將上來。
多足踏地,睡夢中的蘇蘇細眉擰起小小“川”字,“嚶唔”一哼,在秦歸雁腿上不適地蹭了蹭。
一把鋥亮大刀迎面急劈,秦歸雁分明坐在原地,上半身卻陡然晃出殘影,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那刀客還在詫異之間,就被一掌打飛,半空中翻滾數次,口吐鮮血重重墜地。
蘇蘇均勻呼吸着。
噌——!嗖!
數枚石子逼近兵器尖端,在寒光陣陣的刃上劃出刺耳銳鳴,進而直刺人眼。
鮮血四濺,秦歸雁身後人影條條似天女散花,栽倒一片,刀槍劍戟紛紛脫手,零零碎碎在地上掉了一堆,慘叫與“噹啷”聲中,秦歸雁伸出的右手重回身前,輕輕護在蘇蘇耳邊。
“唏律律——”
瘦馬嘶鳴,秦歸雁看也不看,左手翻飛掐印,向地面強壓一掌。落地兵器頃刻間浮於草地半尺,挾裹破空之聲直射而去,那幾個傷馬奪寶之徒霎時間萬刃穿心,口淌血沫,當場嚥氣。
“……唔?”
蘇蘇眼瞼輕顫,柔柔哼出鼻音。
方纔大開殺戒的那隻手溫和收回,指尖輕點她眉間鬱結,將其慢慢揉開。
蘇蘇氣息平穩下來,鼻翼翕動,一隻手不安分地伸了伸,在沉眠中暴露活潑睡相,秦歸雁低頭含笑,重新把她身上披着的外袍細細掖好。
附近喊殺聲仍在持續,秦歸雁信手抵下,利落反殺,二人身周竟漸漸盪開一圈殷紅血弧。
“撤……撤!!”
有人驚恐叫道,於是五六條身影鷂子似的滑躍而去;剎那間,刀劍鋒鳴再起,幾人身體還滯在半空,卻已沒了呼吸,連同刺穿了胸口的兵刃一起,仿若失水魚兒般稀里嘩啦砸在地上。
“嗯——”
蘇蘇倦怏怏地嘟起脣,在男人腿上翻了個身,又被一條手臂穩穩撈住,睡得香甜。
殘陽如血,懨懨西沉,霞浪翻涌,雲捲雲舒。
晴空始,薄暮終,茵茵綠地,竟無人擾得女孩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