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改話題。「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原來我們家老爺這麼厲害,少爺才會這樣強。」
可惜身逢亂世,再厲害的人都無法善終。亦畫垂眉。
見小姐不語,青荷又道︰「小姐,咱們回去後要靠什麼過活啊?」
「擔心你家小姐養不起你?」
「不擔心,阿龍、阿虎會耕田,種得出糧食就餓不死人。」
「那你呢?」
「我繡帕子也能掙錢的。」
「你都心有成算了,怎還問我?」
「我是想啊……也許、說不定、有可能……咱們就遇上姑爺了呢?」
抓起扇子往她額頭敲去。「不听話!都說別想了還想,你家小姐已經和離,早就沒有姑爺這種東西。」
所以是真的不可能了?拿出帕子,里頭有自己一早起來做的點心。「小姐餓不餓?嘗嘗。」
亦畫捻起一塊糕餅放進嘴里,甜甜的味道讓她想起裘善的山楂糖。
他離開後,她發現枕頭底下塞了一包山渣糖,里頭的紙條寫上——生病,別害怕吃藥。
真是有默契啊,她給他準備的行李中也放上山楂糖,里頭的紙條寫著——
苦了、就吃,多留點甜蜜記憶。
是啊,她始終記得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說這話時,他的眉心皺出兩道豎紋。
他吃糖了嗎?日子還是苦得太過嗎?
亦畫跪下,搬出壓在底下的木箱,打開、翻箱倒櫃,把里面的東西一個個往外倒騰。
「小姐要找什麼?我幫你。」
「我記得放在這個箱子的……」
「是什麼?」
看見箱底的油紙包,她松口氣。「找到了!」
打開紙包捻起一塊山楂糖含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思念他的味道。微眯雙眼,裘善沒有騙人,日子苦,吃點甜的就好了……
第五章 前夫太憂心(1)
咬緊牙關,胸口上下起伏不定,額頭青筋暴露,憤恨抓起,裘善將家書揮成一團。滿紙荒唐言!
信里寫著亦畫如何乖張,如何驕縱,如何不敬婆母、虐待下人,並且說她成天摔東西打鬧,鬧得雞飛狗跳一心想要和離。
母親說上頭有皇帝的壓力,她不敢不點頭同意,信末還隱晦暗示,亦畫和皇帝之間不干淨,那日匆匆離去,怕是進了宮當那人上人去了。
謊言還可以編得更荒謬嗎?母親不但誣蔑亦畫,還往皇帝頭上潑髒水,簡直恣意妄為、膽大包天。
天天鬧和離?亦畫是傻子嗎?她比誰都清楚,舅兄為何匆促辦婚事,正因裘家是救命稻草,是她最後的庇護。
所以是得知舅兄死去便迫不及待將亦畫趕出家門?
為了趨吉避凶,所以先斬後奏?不對,是控制欲高張的母親,非要牢牢將自己捏在掌心中。
沒錯,所以母親罔顧他的心意,捏造婚書,定下自己和陳姍姍的夫妻身分。
心頭一陣苦澀痙攣,無法遏制的憤怒在賁張的經脈間竄燒,真是他的好母親啊,硬生生毀掉他人生中為數稀少的幸福。
嶙峋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他發出低低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油,把他的心在油鍋里滾過一圈,炸得中空外脆。
他灌下整壺冰水,強抑滔天怒氣,提筆的一筆一劃全帶著沉重焦灼的怒氣,他給京城的好朋友寫信,求他們務必幫自己找到亦畫,收留她、照顧她。
寫完幾封信,心中怒火無法平息。
他清楚孤兒寡母的,母親養大自己並不容易,也清楚她性格強勢是為環境所逼、迫不得已,然而這些年她的性情越發偏執,自己的話半句都听不進去,卻把表妹的每句話奉若圭臬,那麼這次的事有沒有陳姍姍的手筆?
陳姍姍……裘善氣息冷冽,指節握得咯咯作響。小時候他確實疼惜表妹,直到知道她用什麼手段對付李春花之後。
李春花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小姑娘,爹是村中里正,那回他返家,李春花在路邊等他,滿臉羞澀欲語還休,最終鼓起勇氣說︰「裘家哥哥,如果你願意,我爹可以請媒人上門說親嗎?」
那是個從小被嬌寵長大、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他不忍傷她,只說事業未有成就,暫且不考慮婚事。
她很傷心,眼底凝上淚花,卻點頭逼著自己微笑。「我懂了,打擾裘家哥哥。」
說完李春花頭也不回離開,他也準備回家,沒想一轉頭發現陳姍姍。
當時他毫不在意,領著陳姍姍返家,然而下次再回村里時卻听聞李春花遭人凌辱致死。
這不關他的事,但心底莫名憂慮,讓他隱隱不安著。
他借口上山打野物,平息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在山林中听見陳姍姍和村里的地痞二狗子對話。
「我沒讓你殺了她,你怎能怪到我頭上?」
「我沒怪你,我只是沒想到李春花那麼不禁踫,隨便兩下就死透了,我想要的媳婦沒啦,不得找你補上!」
「關我什麼事?」
「怎不關你的事,是你把李春花約到這里,要不我哪能嘗上甜頭。這男人一但開了葷就停不下來,嘻嘻……」他婬笑著朝陳姍姍走去,手臂一拽,把人給拽進懷里又親又舌忝。
陳姍姍撕心裂肺地哭著、哀求著,她越是這樣二狗子越是興奮,刷地扯下她半幅衣裳。
得知真相,裘善震驚無比,本不想理會,打算讓她自食惡果,卻想起娘對陳姍姍的珍重、想起李春花的死,他還是動手了,一根樹枝射進眼珠子,二狗子瞎了,後來裘善拋出兩句謠言,將矛頭指向二狗子,里正帶人包圍,逼出罪行,他最終伏法受誅。
直到現在陳姍姍仍然不清楚當天是誰救下自己,也不明白表哥對她的態度為什麼會轉變。
再次提筆,他寫下家書。
娘,和離一事兒子不認,這輩子我只有亦畫一個妻子,就算亦畫嫁與旁人我也不會再娶。至于陳姍姍,品性卑劣、心機歹毒,從此以後甭說妻子,便是親戚也做不成,娘最好盡快找門親事將她嫁出去,否則等我返京,我立刻著人將她送回陳家,交給姨父處理。
給娘寫的信簡單粗暴,用最清楚的句子表達最真實的情緒,他太懂母親,如果他表現得不夠強硬決絕,母親會直接忽略無視。
他把信分別裝入信封,大步往帳外走去。
「裘副將。」
「集合,練習對打。」
吭?早上不是才練過,怎又……偷眼瞧裘副將,他臉色很糟,渾身上下散發一股「我要揍人」的暴戾氣息,所以是心情壞透,需要揍人發泄發泄?
營中像裘善這等級的副將有幾十人,每人手下帶領上千士兵。
出京前,郭大將軍讓他們自己選人,大部分的副將都搶著挑選勇猛、身體碩壯的士兵,而他挑選的卻是在何亦書改制後志願入伍的一千兩百名士兵。
這些人多數來自貧窮家庭,沒有別的營生,相形之下入伍是個更好的選擇,也因家境因素,長年吃不飽穿不暖,身形普遍瘦削矮小。
離京時,幾十個隊伍一站,裘善常常被其他小隊嘲笑,但真正帶上他們之後,裘善徹底認同何亦書這項政策。
丙一隊的士兵入伍皆出于自願,不管是有心建功或因為家貧不得入伍換取軍需,比起被迫當兵的,他們多出幾分掙功立業的意願,再加上長年吃苦,令他們不害怕操練,因此旁人行軍休息時,他們這隊卻在行軍中加入操練,就這樣光是從京城一路抵達邊關,裘善手底下的士兵體能遠遠不是其他隊伍可比。
因而,初來乍到幾次出任務,他們都打勝仗立下戰功,郭大將軍大悅,要給裘善提官階,但他直接拒絕了,只要求銀子封賞。
消息傳出去時所有人都笑話他泥腿子出身眼界小,滿腦子只有銀錢。
當中笑得最歡的是郭大將軍的獨生子郭煜,打從師父把裘善送到郭盛麾下,郭煜就處處看裘善不順眼,把他的出身、長相、行事作風全翻出來一再嘲笑諷刺。
然而裘善並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轉眼就把郭大將軍給的三千銀票兌成銀錠,按照位階發給旗下士兵,戰亡的拿得更多。
此舉轟動整座軍營,所有人都羨慕丙一隊的成員,還有人私底下探問有什麼辦法可以加入他們?
下屬們的心情讓眾副將們心里產生微妙想法,有人刻意學習、有人惡意抹黑,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對于羨慕亟欲學習者,他不吝于分享自己的帶隊心得;對于善妒心懷惡意者,裘善壓根不予理會,頂多冷冷笑道︰「成績會解釋一切。」
他說這句話時口氣溫和卻也霸道。
郭盛听說此事時捻著胡子、笑眯一雙銅鈴大眼說︰「此子非池中物。」
這讓郭煜更加痛恨裘善,恨不得把他給踹進地獄。
多年來他始終被裘善壓一頭,自家親爹眼里沒有兒子,只有那個又丑又蠢、出身低賤的裘善,他一逮到機會就挑釁生事,每次裘善要做啥他就會私底下使絆子。
這讓讓裘善不厭其煩,但誰讓他是郭盛的兒子,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有教導之情,就算郭煜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做不出報復之舉。
尚未走到練武場,遠遠他就看見士兵在打群架,裘善皺眉快步上前。
十幾個人圍著兩個丙一隊的士兵毆打,眼看著丙一的兩人落下風卻還是不肯認輸,那群圍毆者的綁手上頭寫著丁三。
丁三隊的頭頭正是郭煜,目光掃過,他在圍觀人群中找到目露譏誚的郭煜。
推開圍觀者,擠到中心,一托一拉,轉眼間裘善把十幾個丁三士兵給打趴。
他俯視眾人,怒眼斥喝。「大敵當前,有力氣不能留到戰場上多砍幾顆頭顱,非要拿來打自己人?」
四周鴉雀無聲。
他轉身問自己的手下。「怎麼回事?」
被打成豬頭的丙一士兵說︰「中午用膳時,一個人分配一塊肉,丁三的人故意把所有的肉都挑走,讓我們只能就著醬油吃,他們說我們有賞銀,想吃好的盡管到鎮上下館子去。」
「我們心里不服,卻想著副將讓我們別與人爭執,為賭一口氣,我們聚資真跑去買燒雞,沒想回來又被他們給攔下,他們不由分說搶走我們的燒雞。」
說著看向泥地上被踩得稀巴爛的燒雞,滿臉憋屈。
裘善彎腰,提起一名鬧事者,問︰「可有這回事。」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听見郭煜淡淡插進話——
「打狗還得問主人,裘副將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確實這件事就是他挑起的,為了賞銀挑釁之事,他被父親叫去狠訓一頓。
父親怒責,「同樣位階,人家做什麼,你又做了什麼?沒正經事可干嗎?」
哼,裘善做得再多也就是泥腿子出身,憑什麼拿來跟他這個將軍府少爺較量,他沒資格!
他氣得對父親大吼,「是我不作為,還是父親不給我機會作為?」
郭煜是家中的獨苗,娘親死後,當爹的買回一堆妾室姨娘,可惜她們只生女兒,生不出兒子。
姨娘們知道日後想在將軍府混上好日子就得仰賴郭煜這根頂梁柱,因此成天到晚圍在他身邊,捧著哄著寵著,直到郭盛發現兒子被寵成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巴,這才把他帶進軍營打磨。
郭煜始終認定自己是根好苗子,是父親舍不得獨子涉險,因此有任務也不肯分派到他頭上。
這就過分了,一邊壓著他出頭卻又責備他沒出息,這算什麼事?
正準備「打狗」的裘善聞言,慢慢走到「主人」跟前。
郭煜身材高就,五官清雋逸秀,典型的男生女相,用「漂亮」來形容他都不算過分,他看起來不像武官,更像文人,卻天生神力,一把可以推倒一棵樹,那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
裘善寒聲問︰「你把屬下當成狗?他們不該是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不該是你在戰場上可以互相托付後背的手足?」
幾句話高下立見,听得丁三士兵胸口里泛起微微酸意。裘副將是這樣看待屬下的啊,難怪得了封賞沒想著收進口袋,轉頭就分給丙一士兵,人家可都是裘副將的手足兄弟啊!
一時間他們對丙一的嫉妒紛紛轉為羨慕,恨不得月兌隊加入丙一陣營。
「挑撥離間?不過是打幾場勝仗眼楮就長在頭頂上,誰也看不上眼?」
「挑撥離間的從來都不是我,惡意挑釁的更不是我,我們都是武官,就別學文臣那套,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直接找我單挑,輸了就低頭,別動我的兄弟,更別想方設法以多打少,欺負丙一隊。行不?」
「你以為自己打得過我?」郭煜輕嗤,他可以一拳輕易打死大狗熊,不知道裘善那副骨架子能挨得了他幾拳。
「不試試怎會知道。」
「行,打就打!如果你輸了怎麼辦?」
「我輸了,丙一與丁三合並,我到郭副將麾下,當你的下屬。」
「行!如果我輸了也一樣,從此歸你管轄、听你號令!」
「可以,郭副將是想文比還是武比?」
「文比如何,武比又如何?」
「文比比射箭、打靶、指揮作戰,武比粗暴簡單,我與郭副將面對面直接打一架,誰把誰打在地上站不起來就算贏。」
郭煜暗暗思忖,射箭他準頭不夠,指揮作戰更沒有必勝把握,那家伙詭計多端,要不敵軍哪會總是折在他手下,相較之下武比贏面更高,只要抓住裘善肩膀提溜起來,拿他當狗熊往地上甩兩下就能摔得他頭昏目眩,找不到東南西北。
「武比。」郭煜丟下話,擺起姿勢就要上前抓人。
「等等。」
岳璘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是丙一隊的,體力不錯但武功普通,難得的是腦袋清楚、戰略靈活,被裘善選入麾下之後頻頻獻計,幾次兵法運用得當,助丙一隊以最少的損傷破吳國最多的軍隊。
不久,岳璘便成為裘善最得用的副手,每回戰前議事都有他的分,裘善能得這等漂亮戰績,他的功勞不容抹滅。
郭煜不屑一顧,朝那個文弱書生挑挑眉。「你也想下場?沒問題,一起來,不過是多兩息就能擺平的事。」
「郭副將誤會了,屬下有自知之明,就不獻丑啦。只是方才所言口說無憑,得立下字據才好,免得輸家不認賬,貽笑大方。」
「我誰啊?不認賬?你想太多。倒是你家裘副將可就難講了,畢竟出身不高,辦事不牢靠。」
听他如此污辱裘善,一起趕過來的丙一隊士兵們氣得炸開鍋。
平日里丁三隊因自家頭頭是郭大將軍兒子,慣常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早就讓人看不順眼,如今郭煜還當眾辱罵自家將軍,能不群情激憤?
「裘副將,往死里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出身不高咋啦?有吃你家大米嗎?」
「辦事牢不牢靠看戰績就知道,光會耍嘴皮子可上不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