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紅磚牆上攀滿爬藤植物,一朵朵藍色的大鄧伯花迎著盛夏怒放,落地窗內,擺著鋪了方格桌布的餐桌,一個六歲男孩一面玩弄桌上的小日晷,一面和對坐的男人說話。
那是個相當斯文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有直挺的鼻梁、寬寬的嘴唇,五官很深,而且有著溫柔的眼神。看著男孩的眸子里,帶著寵溺笑意。
他叫做鐘亦驊,三十歲了,是「景麗集團」的總經理。
景麗是國際間相當大的飯店集團,這幾年尤其發展迅速,讓同業刮目相看;同時,鐘亦驊也是一家頗富盛名的軟件公司董事長,公司才成立沒兩年,就已經打響名號。
男孩身邊有個女人,她也步入三十歲了,不過嬌小的身子、甜甜的女圭女圭音,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麗?並沒有。女人頂多稱得上長相清秀。小小的眼楮、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她所有的五官都是小小的,就連身材也一樣,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
讓人很難想象的是,這麼嬌小柔弱的一個女人,竟是景麗飯店分駐在美國的經理,她的名字叫杜堇韻。
「爸爸,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很討厭。」男孩翹起嘴巴說。
他的眼楮是藍色的,卷卷的棕色頭發覆在額間,一看就知道他是混血兒,而且是個相當漂亮的混血兒。
「為什麼覺得她很討厭?」鐘亦驊好笑的問。
「她很任性,玩游戲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讓她了,她還要耍賴。」
「既然討厭,為什麼你們還要讓她?」
男孩抓抓頭發,吐吐舌頭說︰「因為她是潔兒。」
因為她是潔兒?鐘亦驊听不懂兒子的邏輯,求助地看一眼杜堇韻。
她笑開,伸手揉揉男孩的頭發。「因為潔兒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像小鮑主啊。」
男孩推開她的手,不滿地道︰「媽咪,你不要模我的頭發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鐘亦驊不禁失笑。他沒記錯吧,這小子不是才六歲?
「對,我長大了,我是哥哥,潔兒叫我喬哥哥。」
「對對對,我們家喬喬長大、當哥哥了。」杜堇韻還是忍不住又揉揉兒子的頭發。
「看來那位潔兒妹妹,對我們家喬喬很有影響力。」鐘亦驊一說完,杜堇韻贊同的回他一個笑意,然後他把禮物交給兒子。「好,我們的喬哥哥長大了,來,你的禮物。」
「謝謝爸爸。」喬喬打開看,盒子里面是一部小筆電,樂得他連忙打開電源。
見兒子忙自己的去了,杜堇韻抬眉望向對面的男人。「這段時間……你還好嗎?」
「很好。」他笑著,溫柔的笑容一如過去。
真是奇怪,這麼好的男人在身邊,以前她怎麼會視而不見?非要被傷得肝腸寸斷了,才曉得回頭尋找他嗎?
真可惜啊,人生總是在錯過與悔恨間來回交替。
她錯過了,錯過他愛她的那份心情,回頭時已遍尋不著他眼底的愛情。
「有亮亮的下落了嗎?」她問。
鐘亦驊原本溫柔的目光瞬間黯然,他輕搖頭,卻搖不掉滿心惆悵。
「我以為你最聰明,沒想到你還是犯了所有人都會犯的毛病。」就和她一樣。
那年的三角習題,是亮亮愛他、他愛自己、自己卻愛上別的男人,待被傷透了心,她才曉得該珍惜他的感情,而他也一樣在失去亮亮以後,才明白兩人之間早就存入愛情。
是他們都不夠聰明,還是他們的性格,都容易與愛情失之交臂?
他沒有回答。
她轉開話題,說︰「那位潔兒公主讓我想起我們的亮亮,忍不住想要對她多幾分疼惜。」
他們的亮亮啊……到底在哪里呢?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
「是不是因為她一樣美麗、聰明、任性,驕縱得讓人想把她抓起來打,卻又不禁想把她捧在手掌心?」他輕聲道。
听他形容得太好,杜堇韻拍手大笑。「對。沒見過那麼討人厭、卻又同時那樣惹人疼愛的女孩。」然而,笑臉在下一刻隱去,她斂起嘴角,「這些年出門在外,亮亮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萬一她吃了太多苦,忘記怎麼對周遭的人任性了,怎麼辦?」
一抹痛楚浮上他眼簾,光想象亮亮被人欺負,他的心就發緊。
「如果會這樣,我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的。」杜堇韻抿緊了下唇。
如果那年,她不那麼自私,情況是否會不同?
鐘亦驊轉頭看向窗外,在心底同意。是的,如果是這樣,他也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
「其實,亮亮並沒有弄錯。」
「什麼意思?」她突如其來的話,讓他听得滿頭霧水。
深吸口氣,她手指畫著桌布上的方格子,心中的兩分罪惡、三分尷尬令她猶豫起來,而良知催促著她吐露事實。
「你那時候責備亮亮不該拿我當假想敵,但事實上,當年我真的想把你從她手里搶走。她沒有弄錯,弄錯的人是你,是你誤以為我依然只想當你的親人。」
「怎麼可能是這樣?你從來就不愛我啊!」
杜堇韻苦笑,秘密埋藏多年,腐蝕了她的心,令她痛苦無比,早該對他開誠布公。
「那年我回國後,大哥告訴我說你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同,但那時我急需一塊救命浮板,需要一個男人在身旁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陰暗的一段……于是我想起你的好,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懂得把握你的愛情,所以我用了心思手段,讓你離不開我、冷落亮亮,企圖和你從頭來過。」
「你……怎麼會?」突然得知當年的真相,他被弄蒙了。
她揉揉發酸的鼻子,自顧自往下說︰「我是個可惡的姊姊,眼睜睜看著亮亮日漸消瘦、看她對我的眼光充滿復雜矛盾……我明了,她也想對我伸出援手,但我霸佔了你所有時間心思,她怎能不氣憤?二哥,我的確是她的情敵,不是假想敵,她的痛苦,我能理解。
「看著她痛苦,我也很難過,好幾次想搬到外面、想眼不見為淨。那段日子我一方面受著良心譴責,卻也一面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台階。我告訴自己,亮亮是小鮑主,她要什麼有什麼,未來還有很多男人可以讓她選擇,她和我不一樣,我老了、被男人拋棄了,而且肚子里還有一個迫切需要父親的孩子。
「我故意對她的煎熬視而不見,只想把你留在身邊,我不停欺騙自己事情會過去,就算我沒這麼做,所有的愛情也都會褪色,就像Norman和我那樣……亮亮還年輕,她的痛苦不會持續太久……可是我錯了,我的自私讓我們失去亮亮,她不要我們了,不要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姊姊……」說到最後她語帶哽咽,仰起頭,舉起杯子讓里頭的冰水滑入喉嚨。
不要他了嗎……對,肯定是不要了,否則漫長的六年,她不會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
「是我錯怪了她。」鐘亦驊捏緊拳頭。是他的偏見惹了禍……但不重要了,追究往事已經缺乏意義。
「我太有心計,利用了你,破壞你們的關系,對不起。」
他沉默。
「二哥,真的不能彌補了嗎?連一點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杜堇韻激動地拉起桌上的大手,這雙手曾帶給她許多安定的力量,而現在,她對他卻只有數不清的抱歉。
鐘亦驊深深吸氣、吐氣,維持理智在腦中正常運作。
懊恨堇韻嗎?都那麼多年過去了,現在談恨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們是親人,再多的仇恨誤解都無法改變這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