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嬸嬸,雩娘肚子好餓。」
廚房一隅,細弱的童音在灶前哀求正在煮食的婦人施舍她一點東西,她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一天了,都還沒進食呢!一個六歲的娃兒,哪能挨得了餓啊!難怪小小的身子瘦得緊,縴細的骨架像是被人一捏就會碎成片片。惟獨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襯得略帶病容的臉龐還有些生氣。
「你是第一天來呀?咱們家的規矩就是得干活才有飯吃,你水挑好了?」被雩娘喚為大嬸的婦人挑了挑眉,擺明不相信她能挑完水。
「沒、沒……」雩娘又餓又怕,眼眶泛濕。「雩娘抬不動……」話還沒說完,淚水卻已不爭氣地淌下。
「不許哭!」大嬸的怒喝聲讓雩娘驚跳了下,小小人兒渾身僵直,動也不敢動,臉上卻是淚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啪!清脆的巴掌聲直落,打得雩娘不支倒地。
「你當我死了啦?!哭什麼哭!」大嬸怒罵倒在地上的雩娘,見小娃兒沒動靜,更是怒火中燒。
「你在給我裝死,是吧?給我起來!」大嬸上前,狠狠踹了雩娘一腳,正好讓面朝地上的她翻身過來。
大嬸見狀,心頭一驚,雩娘面無血色,嘴角、鼻前只見汩汩血水流下。若不是雩娘的大伯正好回來見著這一幕,她恐怕就此一命嗚呼了!
「她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忍心把她傷成這樣!」大伯氣憤地指責大嬸。
雩娘除了臉上的五指印,身上還有各處瘀傷。光是下午到河邊挑水,就被大嬸的三個兒子先拿來當沙包打過一頓了。好在大伯趕緊替雩娘請了大夫、好在救得快,命是撿回來了,可往後的日子呢?難保類似的事情不會發生。大伯看著床榻上熟睡中仍不住顫抖的小雩娘,既痛心!又無能為力。
「她是個拖油瓶——」大嬸最後一個字拉得特長,她恨不得甩掉這個麻煩。「咱們家是什麼光景,你不知道嗎?已經有三個孩子要養,加她一個,負擔多重你知道嗎?」語氣極盡尖酸。
「好歹雩娘是我弟弟惟一的女兒,弟妹尸骨未寒,我們不照顧她,誰來照顧?不差那一口飯的。」
「什麼不差?!」大嬸氣得拔尖嗓子。「孩子的爹,你也不想想我跟著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不是你把你爹的財產敗光,我們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
「……」大伯啞口無言。
是啊!因他一時的貪,瞞著老父變賣了家產,和朋友到沿海經商,毫無經商經驗的他,不但血本無歸還背了一債;氣死了老父,也拖累了惟一的胞弟。弟弟瞞著自己的妻女,在背地里為他償債,終究積勞成疾不治死亡。
「那拖油瓶跟她死去的娘是一個身子骨,三天兩頭就犯病,請大夫是要花錢的,再這樣下去,咱們全家都得拚死拚活去為她掙藥錢。」大嬸見大伯默不作聲,見機不可失,決定再加把勁。「前幾天我送些做好的針線、衣服去給李大娘,你知道是哪個李大娘吧?她正好提到艷紅姑娘想找個丫環,我就和她說好了雩娘……」
「你胡說什麼!」大伯氣得拍了下桌子,那艷紅姑娘是城里最大一家妓院的紅牌妓女,將雩娘賣給她,等于是把她推進了火坑。
「你凶什麼?能給艷紅姑娘做丫環是她的福氣,李大娘說那艷紅姑娘會把雩娘當自己女兒看待,你瞧瞧她小小年紀,卻生了一雙水汪汪的迷魂眼,擺明了將來就是用來勾引男人的。」
「你、你——」大伯氣得語不成句。「我、我絕不答應!我弟弟生前是個讀書人,要是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女兒被賣到妓院,他、他——」
「他會體諒的,總比女兒跟著他大哥吃不飽、穿不暖來得好。你想想,那丫頭生得那麼美,人家又願意出個好價錢,往後她就有好日子過啦!而你呢,也有筆錢做個小生意,不必再去替人做苦工。這對大家都好嘛!」真是人窮喪志,大嬸的話讓他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
「你別擅自作主,我……讓我好好想想——」天啊!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方才那個斬釘截鐵反對的人,竟為錢動搖了嗎?
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雩娘站在一家店鋪圍牆前背對著大街,清瘦的身子抱著小小的包袱。大伯說他還沒回來前,不可以轉身的;可是、可是,她真的好想轉過頭看看吶!
貨郎旦正好來到店鋪前,好幾個小孩圍著他,都想瞧瞧他背後的擔架可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擔架上有各式的童玩、還有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繡線等,不一而足。
雩娘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哇,那是什麼?怎麼那女孩兒一吹氣,紙花兒就轉了起來?好好玩喲!
雩娘壓根兒沒察覺自己已轉過頭,看那紙風車看得目不轉楮。直到身穿上等綢質衫的中年男子走向她,她才回過神來,趕忙側身,背對著大街。
中年男子即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富商雷允斌。他走到她身旁蹲了下來。「小泵娘,怎麼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啊?」
他這回南下談生意,有好幾個月沒見著被他寵得緊的女兒,近來只要看到和他女兒年齡相仿的女孩,就忍不住上前「搭訕」,隨便聊個幾句都行,想象自己是和女兒在談心。
哎,難怪同行都說他是「女兒瘋」,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只是,總不免被人家父母視為「怪叔叔」之流,誤以為想對他們的女兒不軌。甚至,還曾有被沿街追打的記錄呢!
雩娘覺得身旁大叔說話的聲音和大伯好像哦,讓她覺得暖暖的。她轉過頭,朝雷允斌淺淺一笑,娃兒似的聲音嬌嬌地說︰「我在等我大伯。」
雷允斌近眼一看,這才明白為何這小女孩會背對著大街,八成是她口中的大伯要求的,他可是第一次見到比他那寶貝女兒還精致的臉蛋兒。不過,這小娃兒臉色太蒼白了,還是自個兒的女兒好,一張臉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你大伯人呢?怎麼會丟你一個人在這兒?」他好心疼吶!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女兒孤孤單單的站在大街上。
雩娘指了指斜對街。「大伯說!他先進去里頭談事情,好了再叫我。」
雷允斌看向雩娘所指的地方,不禁皺起眉頭,那不是妓院嗎?看這小女娃兒一身補丁,懷里抱著小布包,雷允斌心里有譜。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雷允斌側著頭,就像平日和女兒說話的模樣。
「我、我叫伍雩娘,今年六歲了。」平時雩娘是很怕生的,但在雷允斌面前卻是難得的從容應對。
「雩娘!你爹娘一定覺得你這小娃兒像水似的,所以替你取了個好名字。」
經雷允斌這麼一提,雩娘紅了眼,她……她好想娘……
「唉,才說你是水做的娃兒呢!可真靈驗了。乖,別哭、別哭——」
這大叔安慰人的聲音听起來好舒服,雩娘心想。趕緊順手抹去頰上的淚滴。
「這樣才乖嘛——」雷允斌真是愈來愈喜歡這小雩娘了,明明很想哭,但經他一哄,卻趕緊拭干淚水,好貼心啊!就和他女兒一樣!巧的是,她們還同年呢!
「雩娘——」她大伯從對街跑來,應是談妥了。
雷允斌起了身,略向雩娘的大伯點了點頭。大伯看了他一眼,簡單回個禮,便低頭對雩娘說︰「待會兒見到艷紅姑娘,記得叫人哦!她會很喜歡你的,會買新衣服、買你喜歡的東西給你。」
雩娘悶不吭聲,小小年紀的她,有些事即使大人不明說她也明白;她知道再也見不著大伯了,思及此,才哭過的眼又再度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