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鎖重樓 第15頁

夢寒一身縞素,懷抱著才五個月大的書晴,往前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像有幾千幾萬斤重。她淒苦的走著,茫然的走著,猶記得上次通過這牌坊時的種種種種。她嫁到曾家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前面有「秋桐事件」,後面有「曉蝶事件」,婚姻中,幾乎不曾有過歡樂和甜蜜,如今,靖南竟這樣走了,連以後的遠景都沒有了。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前面,七道牌坊巍然聳立,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門,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詛咒,正緊緊的壓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

群眾議論紛紛。小小聲的談論著今日的寡婦,就是去年的新娘。大家對于紅白相沖的事,記憶猶新。這種詛咒,居然應驗,大家就不能不對老天爺肅然起敬。個個都表情凝重,面帶畏懼的看著曾家的人,送走他們僅有的一脈香煙。從此,曾家就沒有男丁了。卓家的人,也在送葬的隊伍中,懷著無限的悲哀和懺悔,跟在隊伍後面哀哀哭泣。他們不是為靖南哭,他們為夢寒哭。在他們那簡單的思想里,深深以為,都是當日的燒花轎,才造成今日的悲劇,認為那方曉東不是凶手,他們才是凶手。對于當日的一語成讖,他們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悔罪才好。

雨杭也在隊伍里,他悲痛而機械化的走著,眼光不由自主的看著走在前面,披麻帶孝的夢寒,他依稀看到一身紅衣的夢寒。那天,有一陣奇怪的風,吹走了夢寒的喜帕……那天,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那天以後,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而現在,僅僅一年零三個月,夢寒,從曾家的新娘,變成了曾家的寡婦。世間,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

女乃女乃,被牧白和文秀攙扶著,一步一個顛躓,一步一個踉蹌,淚,糊滿了她那遍是皺紋的臉。牧白和文秀更是淚不可止,白發人送黑發人,情何以堪?三個老人,步履蹣跚,彼此扶持,隨著那白幡白旗,走在那蕭颯的秋風秋雨之中,真是一幅人間最悲慘的圖畫。

白沙鎮的人,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禮。白沙鎮的人,更忘不掉曾家的喪禮。

第七章

一個月過去了。靖南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但是,他的情緒卻非常低落。

這天,他對著鏡子,研究著自己額上的疤痕。那疤痕顏色又深,形狀又不規則,像一條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額頭上,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用梳子,把頭發梳下來,遮來遮去,也遮不住那個疤痕。他又找來一頂呢帽,戴來戴去,覺得十分不習慣。他越看越氣,越弄越煩。偏偏夢寒、慈媽、加上一個女乃媽全在對付小書晴。那個瘦瘦小小,軟軟綿綿的小東西真是威力驚人,在那兒「咕哇,咕哇」的哭個不停。三個女人圍著她團團轉,一會兒這個抱,一會兒那個抱……滿屋子就是嬰兒的啼哭聲,和三個女人哄孩子的聲音。靖南一陣心煩意躁,奔上前去,一把拉住夢寒說︰

「好了好了,你別一雙眼楮盡盯著孩子看,你也過來看看我,關心關心我行不行?」他指著額上的疤︰「你看看這個疤,要怎麼辦嘛?」夢寒對那個疤痕看了一眼,整顆心都懸掛在小書晴的身上,匆匆的說︰「疤就是疤,誰都沒辦法的,時間久了,自然會消淡一些的,不要那麼在乎它就好了!你讓我去看看孩子吧……她今天一直哭,不知道那兒不舒服,她這麼小,又不會說話,真急死人!」說著,她就要往孩子那兒走去。

「孩子孩子!」靖南忽然發起脾氣來,攥住夢寒,不讓她走開,大聲嚷︰「你看你對我一點兒耐煩心都沒有,從前你眼里就沒有我,現在有了孩子,我看你更是連我死活都不顧了!」

夢寒又急又氣又驚訝,自從他受傷回來,因為她也在坐月子,沒有精神去跟他嘔氣,關于他在外面的風流帳,她就不聞不問。但是,她總覺得,他好歹應該有一點歉意。就算沒有,對新出世的嬰兒,也總應該有一點關懷和愛意,如果這些都沒有,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抬眼看了看他,心里實在有氣,就用力推開了他,說︰

「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對不起,我沒工夫陪你!」

「我非要你陪不可!」靖南居然耍起賴來︰「要不然我娶老婆干什麼?這一個月,都快把我憋死了,被女乃女乃看得牢牢的,那兒都不能去!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女乃女乃面前說了我什麼,才害得我出不了門!」「你少無聊了!」夢寒壓抑著心中的怒氣。「誰有耐煩心去女乃女乃那兒告狀,你自己驚天動地的打了架回家,你以為還瞞得住女乃女乃嗎?你現在不要因為見不到想見的人,就在這兒找我的麻煩!你明知道全家沒有一個人會在乎你額上那個疤長得什麼樣子,你那樣耿耿于懷,只是怕某人會嫌你丑了……」「某人!什麼某人,你說說清楚!」靖南大叫了起來。

「全家都知道的那個人,楊曉蝶!」「哈!」靖南怪叫︰「原來你也會吃醋啊,打從秋桐牌位進祠堂開始,我就覺得你奇奇怪怪,還以為你是女聖人呢!原來,死人你容得下,活人你就容不下了!」

夢寒吸了口氣,勉強平靜了一下,冷冷的說︰

「你想出去,你就出去吧!我不會攔你,也不會去告訴女乃女乃,你愛干什麼干什麼,只要別妨礙我照顧女兒就行了,你請便吧!」「好好好!」他對著女乃媽和慈媽說︰「你們都听見了,是她趕我出去的!女乃女乃問起來,你們別出賣我!否則,我把你們兩個統統解雇!」說完,他就轉過身子,拂袖而去。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梳妝台上的那頂帽子,拿了出去。

夢寒這才能過去看書晴,此時,書晴已停止了啼哭,用一對烏黑的眼楮,瞅著夢寒,夢寒把她緊緊的擁在胸前,心底,涌起了無盡的悲哀。這天的靖南,很成功的溜出了曾家大院。他受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也知道要保護自己,他帶了阿威阿亮等四個最會打架的家丁一起出去。他們逗留到深夜才回來。靖南這些日子,因為夢寒坐月子,他又在養傷,就搬到了書房里睡。他半夜回來,沒有再去打擾夢寒,模黑回到自己的書房,悄悄的睡下,也沒有驚動家里任何一個人。幸好女乃女乃這天有點感冒,提早上了床,不曾問起靖南。因而,家中除了那幾個家丁以外,誰都不知道靖南在這天闖下了大禍。直到一星期後,雨杭才得到消息,氣極敗壞的來找靖南。

把靖南推進了他的書房,他劈頭就問︰

「你幾天前在吉祥戲院,砸了人家的戲院是不是?」

「這……」靖南做出一股無辜相。「我不是給了他們錢嗎?砸壞的東西我都賠了,那個潘老板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有什麼好抱怨的?」雨杭生氣的大吼︰「你還做了什麼事?你自己說說!你把那個方曉東怎樣了?」

「別嚷!別嚷!」靖南小聲說︰「給女乃女乃知道又要禁我的足了!方曉東啊……誰教他闖到我手上來呢?上次他打了我,你也不幫我報仇,一天到晚要我息事寧人,害我破了相!我不過是把他欠我的討回來而已!怎麼?只許人家打我,就不許我打回去嗎?」「人家只是打破了你的頭,可你把人家怎樣了?」雨杭大聲問。「怎樣怎樣?」靖南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他破了我的相,我也破了他的相!如此而已!一報還一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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