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終于能抽出身子,再訪龍源樓時,已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站在那大廳里,他驚愕的發現,吟霜和她的父親,都不見了!「哎喲,這位公子!」掌櫃的鞠躬如也,跌腳嘆息。「您怎麼這麼久都沒來?那位吟霜姑娘,真是可憐……」
「怎麼回事?人呢?」皓禎急急追問︰「發生什麼事了?不是吩咐了你,要你好好照顧人家嗎?」
「沒辦法呀!」掌櫃的直嘆氣︰「我可斗不過那位多隆貝子呀!」「多隆貝子!」阿克丹一聲巨吼︰「他把人給搶去了嗎?」
「不是!不是!」掌櫃的搖著手,對這個阿克丹實在有些畏懼。「人倒沒沒搶去,人命倒是逼出來了!」
「什麼?」皓禎腳下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你說什麼?什麼人命?」「你給我快快說呀!」小寇子往前一沖,抓住了掌櫃胸前的衣服。「少給我賣關子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是是!我說,我說!」掌櫃的掙扎著,嚇得語無倫次。「大概七、八天以前,那多隆貝子又帶了一票人來,進門就嚷嚷著說,這站崗的、護花的都走了,白姑娘輪到他了。一邊說一邊就動手,叫手下的人去搶人,當時,白姑娘抵死不從,又哭又叫。白老爹看女兒要給人搶去,就奮不顧身,撲上去阻攔,對那多隆貝子,又罵又踢,只想搶出白姑娘。可憐的女老爹,已經快七十的人了,怎是多隆貝子的對手,當時,就被多隆狠揍了一頓,又把白老爹一腳從樓上踹到樓下,當場,白老爹就口吐鮮血,不省人事了。這多隆見闖下人命,才帶著人逃走了。但是,白老爹就沒挨過那個晚上,雖然咱們也請了大夫,白老爹還是咽了氣……」
皓禎听得傻住了,呆住了,在滿懷的悲憤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後呢?」小寇子大聲問︰「白老爹死了,那白姑娘呢?你給人家落葬了嗎?辦了喪呈嗎?報了喪事嗎?報官了嗎?」
「大爺!鎊位大爺!」掌櫃的哭喪著臉︰「你想,咱們是開酒樓啊,要人和為貴啊!這王孫公子,咱們得罪不起啊!再說,有人死在店里,實在是晦氣啊!本來,請唱曲的姑娘,就圖個熱鬧,早知會出人命,我有十個膽子,也不會留那白姑娘的……」「你廢話少說!」阿克丹一聲怒喝,把那掌櫃的整個人都拎起來了。「白姑娘現在人在哪里?白老爹葬了還是沒有?快說!」「我說我說……」掌櫃的拼命作揖打躬︰「我實在沒辦法,就把那白老爹就用一扇門板,給抬到郊外的法華寺去暫厝著了,那白姑娘……白姑娘……听說,每天都跪在天橋那兒,要賣身葬父呢!」「你……」阿克丹把掌櫃的用力一推,氣壞了。「你居然把他們趕出去了!你還有人心嗎?」
皓禎已無法再追究下去。轉過身子,他大踏步的就往門外沖去。阿克丹慌忙拋下掌拒的,和小寇子急急追趕過來。三個人也不備車,也不說話,埋著頭往前急走。
然後,皓禎看到吟霜了。
她一身縞素,頭上綁著白孝巾,直挺挺的跪在那兒,素素的淨淨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眼楮里,一滴淚也沒有。她懷抱一把琵琶,正在那兒悲愴的唱著︰
「家迢迢兮天一方,悲滄落兮傷中腸,流浪天涯兮不久長!
樹欲靜風不止,樹欲靜兮風不止,子欲養兮親不待,
舉目無親兮四顧茫茫,
欲訴無言兮我心倉皇!」
皓禎走了過去,站定了。低下頭,看到吟霜面前,地上鋪著張白布,上面寫著︰「吟霜與父親賣唱為生,相依為命,回故鄉未幾,卻驟遭變故,父親猝然與世長辭。身無長物,復舉目無親,以致遺體奉厝破廟之中,不得安葬。吟霜心急如焚,過往仁人君子,若能伸出援手,厚葬先父,吟霜願為家奴,終身餃環以報。」
白布上,有過路人丟下的幾枚銅幣,顯然,並沒有真正要幫忙的人。「吟霜!」皓禎喊了一聲,這是第一次,他喊了她的名字。
吟霜抬起頭來,看到皓禎了。她呆呆的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那對漆黑漆黑的眸子,慢慢的潮濕了。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沿著那蒼白的面頰,迅速的滾落下去了。
他伸手給她,喉嚨啞啞的︰「起來,不要再跪了!也不要再唱了。我,來晚了,對不起!」她的眼楮閉了閉,重重的咽了口氣。成串的淚珠,更加像泉水般涌出,紛紛亂亂的跌落在那身白衣白裙上了。
第五章
白勝齡入了土,安葬在香山公墓里。
白吟霜搬進了東城帽兒胡同的一個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是小寇子提供的,他的一門遠親,正好有這麼一棟空房子,空著也白空著,就租給了皓禎。房子不大,總共才八間,門窗也顯得破舊了些。但是,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合適,更好的房子了。皓禎雖不十分滿意,也只得將就將就了。她在,這四合院的地理位置非常幽靜,帽兒胡同是典型老百姓住宅區,住在這兒,是再也不用擔心多隆來鬧事了。從辦喪事,到遷入帽兒胡同,一共只花了三天的時間。速度之快,決定之快,行動之快,都不是皓禎自己所預料的。首先,是白老爹已咽氣多日,實在不宜再拖下去,入土為安比黃道吉日更重要,所以,阿克丹安排好了墓地,就迅速的安葬了。然後,是吟霜的去留問題,吟霜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即有多隆的後顧之憂,又有生活上的燃眉之急。皓禎在救人救到底的心情下,無從深思熟慮,知道有這麼一棟房子,就立刻做了決定。吟霜遷入小四合院,皓禎要阿克丹找人清掃房子,要小寇子去買日用所需,忙得什麼似的,忙完了,看來看去,覺得還有不安,總不能讓吟霜一個人住在這四合院里。于是,小寇子的三嬸兒常媽搬了進來,奉命照顧吟霜。過了兩天,常媽又找來了香綺丫頭,一起侍候吟霜。
阿克丹冷眼看著這種種安排,實在是不安已極。皓禎剛剛才被「指婚」,是個「額駙」呢!這下了,美其名為「救人」,實在難逃「私築香巢」,「金屋藏嬌」的嫌疑。私下里,他敲著小寇子的腦袋,咬牙罵著︰
「你這個兔崽子,鬼主意怎麼這麼多!又有空房子,又有三嬸兒……現在,弄成這個局面,怎麼收拾?萬一傳到王爺耳朵里,是怎麼樣也解釋不清的……萬一再傳到宮里頭去,大家有幾條命來擔待!」「這可沒辦法!」小寇子振振有辭︰「你要怪,就去怪那個無法無天的多隆!咱們一個月沒去龍源樓,白姑娘就鬧了個家破人亡,你沒看到皓禎貝勒爺難過成什麼樣子!現在,如果咱們撒手不管,那白姑娘弱不禁風的,誰知道又會落到什麼悲慘的境地!何況……我看咱們的貝勒爺,對白姑娘是動了真感情了……這王孫公子嘛,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是額駙,也免不了吧!皇上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呢!所以所以……你不要愁來愁去,盡避對白姑娘好一點,沒錯!」沒錯?阿克丹頭腦簡單,心眼遠不如小寇子來得多,他不會分析,不會長篇大論,他做事只憑直覺;這事做得魯莽,可能「錯」大了!第二個覺得諸般不安的,就是吟霜了。
在葬父之後,吟霜就一心一意,要「報效」皓禎了。她始終沒弄清楚皓禎的身分,連皓禎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看他膽敢和多隆動手,能文能武,出手闊綽,身邊還跟著阿克丹和小寇子,就已猜到他出身于富貴之家。富貴之家是不在乎多一個丫頭的!這相關想著,她就對皓禎虔誠行禮,鄭重說道︰「公子,我這就隨您回府上去當個丫環,今後任勞任怨,終身報效!」「不行!」阿克丹沖口而出。「你不能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