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第13頁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

第十四章老縣長

一家五口,現在只剩下三個人。我喉嚨中始終哽著,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會去「死」。

以往,我們的旅程中雖然充滿了驚險,也曾在千鈞一發的當兒,逃過了劫難。但是,總是全家團圓在一塊兒,有那種「生死與共」的心情。現在,失去了弟弟,什麼都不一樣了。麒麟愛鬧,小弟淘氣,一旦沒有他們兩個的聲音,我們的旅程,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只想哭。

我們忍著淚,緩緩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踫到。連那隊被王排長所遭遇的日軍,也始終沒有追來。東安城外,風景絕美,草木宜人,花香鳥語,竟是一片寧靜的鄉野氣氛。誰能知道這份寧靜的背後,隱藏著多少的腥風血雨!發生過多少的妻離子散!我們走著,在我那強烈的、對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體會到對日軍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們吵嘴打架,爭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而現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們好的地方。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可是,戰亂中兵荒馬亂,一經離散,從何再談團聚?他們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離何處?那一整天,我們就走著,走著。母親會突然停下腳步,啜泣著低喚弟弟們的名字。于是,我和父親也會停下來,一家三口,緊擁著哭在一起。一會兒,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在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天是那麼荒涼,那麼渺無人影的。郊外,連個竹籬茅舍都沒有,國軍都已撤離,日軍一直沒有出現……彷佛整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們這三個人。

我們似乎走過一座小木橋,似乎翻過了一座小荒山,黃昏的時候,我們終于听到了雞聲和犬吠,證明我們已來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腳步,我們發現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村莊。

那村莊房屋重疊,像一個小小的市鎮(可惜我已忘記那村莊的名字),在村莊惟一入口的道路上,卻站著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像站崗般守在那兒。我們跋涉了一天,在劇烈的哀痛中,和長途步行的勞累下,早已筋疲力盡而饑腸雷鳴。再加上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人,現在,看到了我們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熱血翻騰,恨不得擁抱每一個中國人。我們感慨交加的往村莊中走去,誰知道,才舉步進去,那站崗的年輕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槍,在我們面前一橫,大聲說︰「什麼人,站住,檢查!」我們愕然止步,父親驚導和悲傷之余,忍不住仰天長嘆,一迭連聲的說︰「好!好!好!我們一路上听日軍說這兩句話,想不到,現在還要受中國人的檢查!只為了不甘心做淪陷區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離,孑然一身!檢查!我們還剩下什麼東西可以被檢查!」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又悲憤,又激動。話才說完,就有一個白發蕭蕭、面目慈祥的老人從那些年輕人後面走了出來,他對父親深深一揖,說︰「對不起,我們把村子里的壯丁集合起來,是預備和日軍拚命到底的。檢查過路人,是預防有漢奸化了裝來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幾句話,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難民。我是這兒的縣長,如果你不嫌棄,請到寒舍便飯,我們有多余的房間,可以招待您一家過夜!」老縣長的態度禮貌而誠懇,措辭又文雅,立刻獲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們就到了老縣長家里,老縣長殺雞殺鴨,招待了我們一餐豐盛之至的晚餐。席間,老縣長詢問我們的來歷和逃難經過,父親把我們一路上的遭遇,含淚盡述。老縣長听得十分動容,陪著父親掉了不少眼淚。最後,老縣長忽然正色對父親說︰

「陳先生,您想去後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沒有為留在淪陷區的老百姓想過?」

案親不解。老縣長十分激昂的說︰

「您看,陳先生。中日之戰已經進行了七年,還要打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日軍已向東安進逼,打到我們村里來,也是彈指之間的事,早晚,我們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鎮一樣淪陷。我已經周密的計劃過了……」他完全把父親引為知己,坦白的說︰「我把附近幾個村莊聯合起來,少壯的組織游擊隊,發誓和日軍打到底。老弱婦孺,必須疏散到深山里去,我們在山里已經布置好了,只要日軍一來,就全村退進深山,以免被日軍蹂躪。那深山非常隱蔽,又有游擊隊保護,絕不至于淪入敵手。可是,陳先生,我一直憂慮的,是我們的孩子們,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這長期抗戰再打十年八年,誰來教育我們的孩子?誰來教他們中國的文化和歷史?誰來灌輸他們的民族意識?陳先生,您是一個教育家,您難道沒有想過這問題嗎?」父親愕然的望著老縣長,感動而折服。于是,老縣長拍著父親的肩膀,熱烈的說︰「陳先生,留下來,我們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條漫長的路,您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未來仍然吉凶難卜!與其去冒險,不如留下來,為我們教育下一代,不要讓他們做亡國奴!」老縣長的話顯然很有道理,因為父親是越來越動容了。但是,父親有父親的固執︰「為了逃出淪陷區,我已經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在這麼高的代價之下,依然半途而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還是要走!」「留下來!」老縣長激烈的說︰「留下來比走更有意義!」

「不行,我覺得走比留下來有意義!」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為我已經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父親和老縣長一直在爭執,在辯論,在熱烈的談話,他們似乎辯論了一整夜。可是,早上,當老縣長默然的送我們出城,愀然不樂的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知道父親仍然固執著自己的目標。父親和老縣長依依握別,老縣長送了我們一些盤纏,他的妻子還送了我一雙鞋子,是她小腳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幾步路,就放棄了那雙鞋。我至今記得老縣長那飄飄白發,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個性。長大之後我還常想,一個小農村里能有這樣愛國和睿智的老人,這才是中國這民族偉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記下老縣長這一段,只因為他對我們以後的命運又有了極大的影響。我們怎知道,冥冥中,這老縣長也操縱了我們的未來呢?和老縣長分手後,我們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時分,我們抵達了另一個鄉鎮。這個鄉鎮並不比前一個小,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村莊,我們才到村莊外面,就看到一個三十余歲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兒。看到了我們,他迎上前來,很禮貌的對父親說︰「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

案親驚奇得跳了起來,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那年輕人愉快的笑了,誠懇的說︰「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要我在村莊外面迎接您。並且,為了我們的孩子們,請您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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