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斷的鄉愁 第31頁

來大陸前,我就問清楚了,我四歲以前的「家」,在成都一條名叫「暑襪街」的「布袋巷」中。署襪街,布袋巷,好鄉土的街名巷名。我一到成都,就問大家,知不知道這條街這條巷?誰知一問之下,布袋巷雖然沒有了,暑襪街卻依然存在,連這土土的名字,都沒有改!

我腦海中,就為署襪街勾出了一幅圖畫。古老的石板小路,路兩旁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合抱的大槐樹,枝椏伸出了有小花窗的矮牆。每戶人家,都有兩扇油漆斑駁的紅門,門上嵌著褪色的銅門環。當然,這條街一定在郊外某處,因為,街的旁邊,應該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

于是,有一個下午,我們驅車到了署襪街!

真讓我大吃一驚。這條街居然在成都鬧區,是條又寬又闊的交通干道。街上車水馬龍,好不熱鬧。來往行人如織,腳踏車穿梭不斷。街邊的建築,都是樓房,至于斑駁的紅漆大門,窄窄的石板小路……都在我夢魂深處,如今是無跡可尋了。找不著舊時庭院,我又想去找我筆下的「茶館」。

四川除了「滑竿」這項特產外,還有一項特產,就是「茶館」。在我的小說《幾度夕陽紅》中,我曾描寫過這些茶館。事實上,我對茶館的了解,也是從朋友處听來的,一知半解,再加上想象力,筆下的茶館,非常詩意。後來拍成電視劇,在水邊搭出一座茶館,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就更加詩意了。現在到了成都,茶館當然不能不去。陳主任听說我要去茶館,又特別安排了一番。他說︰

「茶館里有許多民俗表演,現在都成為絕技了,因為年輕的一代不肯學。所以,這些表演的人,已輕易不出場表演,你要去茶館,我們一定要請這些演藝人員,為你特別出來表演一場!」結果,那晚,我們一伙人到了「茶館」一看,與我想象中的茶館,或是筆下的茶館,以至于電視劇《幾度夕陽紅》中的茶館,都完全不一樣。這家茶館在一個鬧區的小巷子里,像一座學校的大禮堂,但已十分陳舊。里面早已坐滿了人,原來都是听說要表演,全部「老客人」都來了,座中白發蒼蒼的不在少數。大廳前面有舞台。座位是長板凳,板凳前有簡單的木桌,桌上有茶碗茶碟。

我們進去才發現,最前面兩排的位子,全為我們面空著。有李培根先生和女作家何潔,特別來陪伴我,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才坐定,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的瘦削老頭,前來為我們「沖茶」。何潔坐在我身邊,對我解釋說︰「這沖茶也是一項絕技了,老師傅可以干淨利落地把一疊茶杯茶碟,一字摔開,然後茶壺老遠地對著茶杯注入,滴水不潑!這位沖茶師傅,也很久沒有出來沖過茶了,今晚,特別來表演給你看!」說著說著,那位老師傅已經拿起一大疊茶碟(以前的茶碟大約是磁的,現在已改成鋁制),揚起手來,就這麼一摔,按理說,這些茶碟會整齊的一字排開。但,不知怎的,老師傅似乎有些緊張,茶碟乒乒乓乓地摔下來,滾了滿桌子。老師傅不服氣,抓起茶碟,再表演一次,又摔了滿桌子。老師傅更不服氣,抓起一大把茶碟左摔右摔,怎麼摔都摔不好,他嘰哩咕嚕,開始抱怨茶碟太輕,太不合手。女作家何潔在我耳邊悄悄說︰「昨天晚上,我們就通知他,要他來表演。他一听說是表演給台灣同胞看,緊張得一夜失眠,所以今天表演失常!」

原來如此。在何潔解釋的時候,老師傅總算把茶碟弄妥當了。就開始「沖茶」,誰知這「沖茶」也不太順利,水花濺得到處都是,茶杯蓋也蓋得不利落,老師傅當然更不服氣,茶水全倒掉,又重來一遍!就在老師傅左摔杯右沖茶的當兒,表演節目開始了。實在讓人意外,也實在太精采了。有樂器演奏、有正宗川劇,有地道的「蓮花落」,有獨角的諷刺劇,有「道情」——水漫金山(一人飾四角,有男有女),最難得的是「金錢板」,表演的老先生年事已高,听說身體也不太好,早已退休,今晚破例出場,博得滿堂喝采。表演「斷橋」之後,又應觀眾要求,再唱了一段,全場氣氛,越來越熱烈,座中掌聲不斷,喝采聲此起彼落。我放眼看去,座中的「老客人」都如醉如痴,而茶館外面,還擠了無數的年輕人,也在作「場外觀」。

這場熱烈而精彩的表演,足足表演了兩個半小時。表演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楊潔又吼又叫的喝彩,最後技癢難熬,又在我們這「瘋瘋癲癲旅游團」的慫恿下,居然跳上台去,表演了一段「京戲」,贏得全場掌聲。可見,我們「熱烈」及「忘我」的程度了!所有節目結束後,夜色已深,可是,演員們的情緒十分高漲。他們把我圍在中間,要求我簽名與合照。我看了這麼精彩的一演,像是一場盛宴。當然樂意和大家合影留念。知這樣一來,茶館外圍觀的群眾忽然一擁而入。剎那間,我就被圍困了。無數的紀念冊、筆記本、小紙片……都往我面前送,要求我簽名。還有很多人拿了我的小說來,我被擠得東倒西歪,簽名都無法簽。可是,我仍然握著筆,願意為每一個人簽名。我飛快地簽,紙條卻越來越多……就在此時。我听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

「夠了!到此為止!不能再簽名了!」

我抬頭一看,楊潔又像那天在北京機場一樣,用她那兩只又長又壯的手臂,把人群往兩邊「撥開」,她就這樣一面撥,一面殺入重圍。我知道她又來要「捉」我了,趕快低頭再多簽幾個名。一個「瓊」字才寫了下來,胳膊已被楊潔一把抓住,只听到她大叫著︰「說不能簽了,你怎麼還簽!快走快走!」

要不走也不行呀,楊潔握著我的胳臂像一把鐵鉗,我簡直沒有動彈的余地。我就這樣被她一路拖出茶館,李惠及黃福揚又把人群左右攔住。好不容易,我上了車。好不容易,車子才開動了。「哇!楊潔一上車就對我一凶。」「你怎麼學不會對人家說‘不’字!」我無奈地笑了笑。不是學不會說不字,是不忍心說不字。今晚,能和我在成都的茶館中一聚,不論是誰,總有緣。過了今晚,誰知道,再相逢是何年何月?我想起青城山上,有人大把大把地賣牡丹花,顯然,這是牡丹盛開的季節,但是,「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第二十四章勛姨

遠在北京的時候,我的舅舅袁行雲就告訴我說︰

「你的勛姨在成都!」勛姨在成都!所以,成都之行,不止尋根,不止旅游,還有「探親!」勛姨。在我小的時候,因為母系的親戚人數眾多,我總是鬧不清楚,這是那位姨媽,那又是那個舅舅。據說,我兩三歲時,只要看到女士,一律喊「阿姨」,看到男士,一律喊「舅舅」。可見,我的阿姨和舅舅,實在不少。十一歲來了台灣,我對大陸的舅舅姨媽,印象都漸漸淡了,唯獨對于勛姨,印象深刻。在這兒,必須提起一段往事。

抗戰勝利那年,我七歲。和父母一家輾轉從湖南逃難到四川重慶,全家人都只剩下了身上的衣服,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雖然勝利了,我們卻連棲身之處都沒有。此時,我的勛姨和姨夫,剛在四川鄉間,辦了一所私立中學——瀘南中學。勛姨就力邀我母親去瀘南中學教書,母親立刻應允,于是,我們三個稚齡的孩子(那時小妹尚未出生,我的小妹妹就是生在瀘南中學的,是我勛姨親自接生),就跟著母親,去住在瀘南中學,父親另有聘約,去李莊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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