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他重復的叫著,聲音幾乎是「淒厲」的。「你把你那麼漂亮的頭發剪掉了!你真該死!你還吞了安眠藥!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們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讓我活的!」他跳起來,滿屋子亂找,終于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進她手中︰「來,殺我呀!刺我的心髒呀!反正你已經讓我鮮血淋灕了!反正你已經快把我殺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著。
冰兒淚流滿面,剪刀從她手里掉到地上。她掙扎著,用雙手去捧住他的臉,她嗚咽著喊︰
「原諒我!世楚,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遠不敢了!」他似乎「發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頭埋進她的白裙子里,用雙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著喊︰
「你要我怎樣?冰兒?你要我怎樣?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為什麼?」她哭著,眼淚水一串一串的滴落,但是,她卻用力把他的頭扳了起來,他被動的抬起頭來了,滿臉都是狼狽的熱情,他們對望著,痴痴的,旁若無人的對望著,然後,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還是神的家伙發出一聲悲切的低鳴︰
「冰兒!你瘦了!」見鬼!李慕唐想。一個晚上會讓人瘦嗎?根本不可能!何況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鹽水。
「哦!世楚!」冰兒又是淚又是笑。「你不生氣了?你原諒我了?」「不會原諒的!」他又咬牙切齒起來。「永遠不會原諒你這種行為!」「我說過,」她怯生生的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細看她。她也仔細看他。然後,猝然間,他們就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簡直像演戲!他呆了片刻,才發現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處理,他轉身想往後面走,去拿掃把。才一轉身,他就差一點撞到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縴腰,長腿,穿件白襯衫牛仔褲,簡單的衣服下裹著個美妙之至的胴體。一張笑吟吟的臉,眼角微微往上翹,鼻頭微微往上翹,嘴角也微微往上翹,笑得好甜呢!
「對不起,李醫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過天龍八部沒有?天龍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俠小說。里面有個壞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龍八部里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的說著,看了看冰兒和徐世楚,又繼續說︰「你不要太介意他們兩個,這種火爆場面,有笑有淚,有愛有恨,是經常發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樣,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轟轟烈烈。他們兩個,是不甘于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兒,到了他們兩個身上,也變成轟轟烈烈的了。這是另一種人生,對不對?」
他又听傻了。這個什麼阿紫,和那個什麼冰兒,以至于那個徐世楚,他們真有另一種人生呢!他活了三十來歲,沒踫到過這麼出色的人物,幾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張口結舌,半晌,才說了句︰
「我去拿掃把!」「哦,我來我來!」阿紫笑容可掬。「掃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帶路,我找得著洗手間!」
他站在那兒,一時間,真有些兒暈頭暈腦,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攪亂了。
鐘敲八響。他驚怔的看看鐘,怎麼?已經八點了?日班護士魏蘭和田素敏就要來上班了。護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發里,對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細雨,默默的發起呆來。
第三章
事後,李慕唐常想,他對平淡生活的厭倦,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每天早上八時,病人、咳嗽、听筒、血壓計、注射、開藥、听病人訴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時關門為止,生活就像輪子般旋轉過去,輪子上每個花紋都是固定的,轉來轉去都看到同樣的紋路。重復。就是這兩個字,生活是重復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而你卻必須以今天的我去面對,這是多麼煩膩的生活!朱珠說︰「李醫生有心事。」是嗎?他凝視朱珠,圓圓的小臉蛋,淡淡的眉毛,齊耳的短發,永遠整潔的護士衣。白,護士衣就是護士衣,永遠的白,永遠的重復,永遠的單調。
「有心事?怎會?」他泛泛的應著。
「那麼,是情緒低潮。」朱珠一邊抄寫病歷卡,一邊看他。「周末,你要回台中嗎?」周末和星期天,診所休診。照例,他都會開車回台中,去探視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父親在台中省政府工作,妹妹慕華嫁了台中省中的一位教員方之昆,弟弟慕堯在中大當講師。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機關,每次回去,听的也總是那些談話。母親最關心的,是他怎麼還不結婚?一樣的話題,永遠的重復。「唔,」他應著。「不一定。」
不一定?為什麼不一定呢?因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對「重復」。那麼,台北的日子又將怎樣?他抬頭下意識的看看樓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樓上的公寓里,他租了這棟公寓的三樓和一樓,一樓是診所,三樓是住家。一個單身漢的住家,屋子里最多的是書籍和孤獨。
「有個很好的提議,」朱珠說︰「跟我去竹南吧!」
「竹南?」他頓了頓。「你家在竹南嗎?」
「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哦,我想起來了。」「不,你沒想起來,你根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縮的回視他。現代的女孩子,都是這麼坦率而直接的嗎?
「我家在竹南,」朱珠說︰「典型的農家,沒什麼好看的。可是,非常鄉土,非常美。我家有個大魚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魚,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條。坐在魚塘邊釣魚,是一大樂事。」他看看窗外的雨霧。「這麼冷的天,淋著小雨釣魚是樂事嗎?不感冒才怪。」
「你有點詩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當醫生當久了,人就變成機械了。不過,也沒人要你淋著雨釣魚,氣象預報說,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氣。」
「嗯。」他想著,魚塘、陽光、鄉土、釣魚……听起來實在不錯,最起碼不那麼「重復」。
「好呀!」他認真的說︰「可考慮!」
「如果你可考慮,」朱珠說︰「我就要去準備一下!」
「準備什麼?」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釣魚竿呀!」朱珠走過來,仔細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議取消!」「怎麼了?」他莫名其妙的。
「你像木葉蝶一樣,有層保護色。看到你的保護色出現,就會讓人生氣。算了,李醫生,我家的魚塘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你隨時都可以去。不要因為我邀了你,你就緊張起來,我並不是在——」她笑了,面頰上有個小酒渦。她對他淘氣的眨眨眼,低語︰「追你!」「不是才怪呢!」黃雅珮在一邊接嘴。「你家魚塘存在了幾十年,怎麼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蘭和田素敏也約去,我們釣不著魚,還可湊一桌!」
「好呀!」朱珠灑月兌的笑笑。「說去就去!李醫生,你帶隊,咱們來一個李慕唐診所郊游隊。我讓我媽把倉庫整理出來,大家睡稻草!」「听起來實在不錯!」黃雅珮真的有勁了。「朱珠,你真要我們去,還是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