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燈 第25頁

這段時期,雪珂也開始和唐萬里通信了,只因為同學們都說,剛剛服役的男生都「寂寞得快瘋掉了」。唐萬里的來信中,也有這樣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萬里的通信都很簡單,純友誼性的。唐萬里來信都短短的,但,卻常讓她大笑一場︰

昨天晚上洗澡時,突然停電,整個連一百多人全擠在一個澡堂里洗澡,烏漆抹黑又擁擠,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給自己洗了呢,還是幫別人洗了,模在身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聲音變了,近來變得非常「磁性」,真想唱歌給你听,磁性的原因,是唱軍歌和高聲答數把喉嚨給喊爛了。我已經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熱天出操。熱,熱,熱,連三熱(從傅達仁報少棒學來的術語),汗濕透了好幾層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哇!穿在身上,三丈外都可以聞到我的「味道」。

前兩天背槍,把脖子壓歪了,這幾天成了「歪脖田雞」,脖子沒好,手臂又爛了。野戰訓練,在滾燙的石頭地上滾滾爬爬還肩了一枝槍,搞得渾身是傷,青青紫紫好不淒慘。慘,慘,慘,連三慘。

炳!居然允許我們游泳了!從營區到水邊是一片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泥地,咱們一百多人,穿著最性感的泳褲,(軍中泳褲,大家「一視同仁」,誰都「無法藏拙」。)光著腳丫子,走在水泥地上,哇呀喂!燙死了!一時之間,有抱著腳丫子跳的,有抱著腳尖跑的,有飛躍到三丈高的,有渾身扭動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一場性感迪斯可泳裝舞會!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龍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樣,他的眼鏡,他的長手長腳,他的笑話,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無法忘記他,真不能忘記那些充滿歡笑和陽光的日子。有時,雪珂往往會忽然怔住,懷疑自己生命中這兩個人,到底誰愛她比較深?這念頭一成型,她又會惱怒的摔頭,責備自己︰怎麼能懷疑葉剛呢?怎麼能懷疑葉剛呢?

真的,葉剛變得那樣細膩,那樣溫柔,不能懷疑他,不該懷疑他。然後,一個午後,醞釀已久,壓抑已久的低氣壓,就突然間迸發成了一場令人心驚膽戰的暴風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擁著她,兩人很久都沒說話。然後,他用手指撥弄她的睫毛,細數她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數,然後驚奇的說︰「你知道你有多少根睫毛嗎?兩百多根!啊!我喜歡你的睫毛,你的眼楮,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歡的,是你的腦袋,這腦袋里裝了太多的東西,聰明、才智、詩書、文學。啊,雪珂,你不是瑞琴。」

瑞琴,貓橋一書里的女主角,她像個「奴隸」般一廂情願的去愛那男主角,不惜為了他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很簡單的故事,只是,寫情寫得太好太好。瑞琴,這是他們以前談過的人物。「哦?」她詢問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隸,而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說得甜啊,葉剛。說得好听啊,葉剛。可是,愛情里不完全是甜言蜜語啊!

「世界上最沒有權利的主人。」她笑著說。「不,葉剛。你不是我的奴隸,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隸,你太強了,太自由了。你永遠不會真正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獻自己!你不會。」「我已經為你屈服了。」他勉強的說︰「我會為你奉獻自己。」「如何奉獻?」她沖口而出。「為我泡一杯茶,數一數我的睫毛,告訴我你多愛我?帶我游車河,看燈海,數點點燈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談文學,談詩詞,談暮鼓晨鐘?葉剛,你知道中國人的愛情全是‘談’出來的嗎?去掉那個言字旁,剩下什麼?」「去掉言字旁,還剩下兩個火字。」葉剛蹙著眉說,眉心又豎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語氣中也有「火」字,他又開始不穩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題目一下子又尖銳的橫亙在兩人之間。「兩個火字可以燒毀一個世界。」

「所以,你只要那個‘言’字就夠了!」她急促接口,幾乎沒經過思考。他迅速的抬眼看她,忽然間,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面前來,他的手指像鉗子般緊緊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臉面對著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著她的眼楮,沉聲問︰

「你到底要什麼?」

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又是老問題!是天氣太熱嗎?熱得人沒有思考能力嗎?是雪珂太世俗嗎?太沒有耐性嗎?反正,在那一剎那間,雪珂爆發了。

抑制多時的思想,渴望,怨恨,不滿,全在一瞬間爆發了。在這個炎炎夏季的午後爆發了。她終于喊了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坦白而尖銳的喊了出來︰

「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東西!我承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是踩在雲里霧里,飲著竹葉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個女人!我告訴你我要什麼!我要跟我所愛的人共同生活,組織家庭,生兒育女。我要一個丈夫,許多孩子,一個甜甜蜜蜜溫溫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白頭偕老,享受子孫滿堂的樂趣。我要等我老的時候,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燈海浪花晨霧的時候,我身邊有個人,能握著我的手,和我坐在搖椅上,共同回憶我們共有的過去!我告訴你,這就是我要的!你逼我說出口,我說了!不害臊的說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罵我庸俗!我告訴你,每個人一生里都有矛盾,每個人一生里都有段時間,會陶醉在虛無縹緲的境界里。哦,葉剛!」她激烈的喊著︰「虛無縹緲並不詩意!虛無縹緲只是個‘空’字!我不知道你一生里戀愛過多少次,我從不追究你的過去,可是,在我介入以前,你生命里也只有一個‘空’字!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東西,一個名叫‘幸福’的東西,一個只屬于你的女人,和一個家!你什麼都放掉了,你什麼都沒抓住。現在,我來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有形體,有骨肉,不是雲,不是煙,不是霧,不是蘆葦,也不是竹子!是個人!你懂了嗎?一個平凡而實在的人!我不向你要求什麼,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愛我,是不是願意和我攜手共同生活,共同去走一條漫長而永久的路?共同面對人生,面對未來。而且,也共同享受人生,享受未來!」她一口氣喊到這兒,停住了。她的臉漲得紅撲撲的,眼楮閃閃亮,鼻尖上冒著汗珠。她熱烈的,坦率的,真誠的,迫切的盯著他,忘了羞恥,忘了自尊,忘了矜持。這些話從她心底深處冒出來,每個字都帶著她真正的愛,和真正的奉獻。

他站在那兒,有一剎那間,他的眼眶濕潤,眼珠像浸在水霧里,黑黝黝又濕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頭都昏了,血液都奔騰了……可是,像電光一閃而逝,這眼神立刻變了。又變得像吵架那個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起來,全身僵硬,目光嚴竣了,冷漠了,凌厲了。眉頭又結在一堆,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臉上的肌肉在扭曲……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著這張臉在她面前「變」,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電視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轉瞬間由善良變為猙獰,由君子變為惡魔。她瞪著他,額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那件薄薄的絲襯衫,被汗水濕透而貼在背上。「雪珂,」他終于開口了,聲音緩緩的,冷冷的,帶著嘲弄與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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