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燈 第33頁

「葉剛!」雪珂再尖叫,淚水也奪眶而出。「你不能這樣想,你不是的,你也是優秀又美好的……」

「閉嘴!」他再喊︰「不要對我用優秀和美好這種字!這種字會像刀子一樣刺到我心里去!我跟你說!我什麼都不是!你只要看過那個孩子,你就會知道,那孩子,只有半個腦袋,垂吊著眼楮,吐著舌頭,一輩子不會說話,不會長大……」他用雙手恐怖的抱住了自己的頭,閉緊了眼楮,似乎努力要擺月兌那記憶。但是,他擺月兌不了,跳起身子,他抱著頭滿屋子跌跌撞撞的沖著。雪珂跳下床來,驚慌而痛楚萬狀的去抓他的手,哭著喊︰「不要這樣!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別踫我!」他厲聲大叫︰「永遠不要踫我!永遠不要踫我!永遠不要踫我!」他推開她,忽然間,像個野獸要找出路一樣,沖到房門邊,打開大門,他往外沖去。雪珂跟在後面,哭著追出去,哭著喊著︰「葉剛!你去那里?葉剛!你去那里?」「逃開你!」他頭也不回的喊著︰「逃開你!」

他沖進了電梯。她追進另一架電梯。

他從電梯里出來,奔向大街,她哭著在後面追,葉剛沖到大街上,立刻,他鑽進了他的車子,她在後面哭著叫︰

「葉剛!回來!葉剛!不要!」

車子「嗯」的一聲發動了,箭似的沖向那暗夜的街道,雪珂站在馬路邊,滿臉的淚,張大眼楮,瞪視著那像醉酒般在街道上S狀橫沖直撞的車子,她徒勞的喊著︰

「小心……小心……葉剛!!葉……葉……」

她的聲音僵在夜空中,她眼看對面開來了輛載滿貨物的十輪大卡車,那卡車有一對像火炬般的眼楮,正飛快的從對面駛過來。葉剛那醉酒的小車子,就迎著那輛大卡車,不偏不倚的撞上去。「葉——剛!」她的聲音和那車子的破裂聲同時在夜色里淒厲的狂鳴著。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已經喊到了太空以外。而葉剛那輛小車,就像一堆積木一樣,在她眼前碎裂,碎裂,碎裂……碎裂開來。她閉住了嘴,不再喊叫,雙腿軟軟的跪下去,她低語了一句︰「葉剛,經過了那麼多打擊,你最後卻被我殺了。」

她倒下去,什麼意識都沒有了。

第十八章

葉剛死了。葉剛死了。葉剛死了。雪珂坐在床上,擁著被,呆呆的望著窗子。窗外在下雨,是冬天了。總不記得葉剛撞車出事是什麼季節的事了,時間混淆著,好像是昨天,好像已經是幾百年了。總之,現在在下雨,玻璃窗上,細碎的雨點聚集成一顆顆的大水珠,然後就滑落下去,滑落下去,滑落到下面的泥土上,再滲入泥土,地下水就這樣來的。有一天,地下水會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大河,大河流入大海,水氣上升,蒸發而又成雨。周而復始,雨也有它的軌跡,從有到沒有,從沒有到有。人的軌跡在那兒?你不想來的時候就來了,莫名其妙就走了,死亡就是終站,不再重生!不再重生!

她用手抱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這樣呆呆坐著,呆呆想著。客廳里,傳來父母的爭執聲,原來,徐遠航來了,怪不得母親不在身邊。「書盈,你必須理智一點,」父親的聲音里帶著無可奈何。「半年了!任何打擊,在半年中都可以治好了。但是,她一點起色都沒有,還是這樣不吃不喝不笑不說話也不哭!你能讓她哭一場也好!她連哭都不哭!我跟你說,你不要舍不得,她必須送醫院接受治療!」「不。」裴書盈的語氣堅決。「她是我的女兒,你讓我來管。我不送她去醫院,不送去接受精神治療,她並沒有瘋,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恢復,需要時間來養好她的傷口。你沒有天天陪著她,你看不出她的進步。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她完全听不到,完全看不到,現在,她已經能听、能看、能感覺,也會對我說抱歉……她在好起來,在一天一天的好起來,像個冬眠的動物,從出事那天起,她就讓自己睡著,現在,她已經慢慢在醒過來了。哦,遠航,二十幾年以來,你付給雪珂的時間不多,現在,你不要再逼我,你讓我陪她度過這段痛苦時間,好嗎?」「你在怪我嗎?」徐遠航問︰「你不知道我也愛她嗎?你不知道我在害怕嗎?我怕她從此就變成這樣子,一輩子坐在床上發呆!」「不!她會好起來!」裴書盈堅決的說。

「書盈,現代的醫生已經可以治療精神上的打擊了!你的固執會害了她!」「我不會害她!她正在醒過來,總有一天,她會完全度過難關的!」「總有一天是那一天?」徐遠航有些急怒。「你瞧,葉剛已經……」「噓!」裴書盈急聲「噓」著,阻止徐遠航說出

葉剛的名字,這一「噓」,把徐遠航下面的話也噓掉了。

葉剛。雪珂坐在床上,听著門外的爭吵。葉剛,她想著這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想著,像風中的回音,葉剛,葉剛,葉剛。葉剛死了。她把頭埋進膝中,閉上眼楮,靜靜的坐著。靜靜的體會著這件事實︰花會謝會開,春會去會來,蘆葦每年茂盛,竹子終歲長青。太陽會落會升,潮水會退會漲,燈光會熄會亮……人死了永不復活!她很費力的,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用全身心去體會什麼叫生命的終止。事實上,她的思想始終在活動,只是,她的意志在沉睡,她不太願意醒過來,因為,葉剛死了,死去的不會再醒來了。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著。徐遠航變得幾乎天天來了。每天來催促裴書盈送雪珂去醫院,每天兩人都要發生爭執。裴書盈的信心動搖了,態度軟化了,看到雪珂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她知道這孩子的傷口還在滴血,她恨不能代她痛苦,代她承受一切。但是,不行。生命的奇怪就在這里,每個生命要去面對屬于他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好的,不好的。

或者,雪珂的下半輩子會在精神療養院里度過。想到這兒,裴書盈就心驚肉跳而冷汗涔涔了。那麼,她就不如當初和葉剛一起撞車死掉還好些。她每天每天看著雪珂,心里幾千幾萬次呼喚︰醒來吧!雪珂!醒來吧!雪珂!

這樣,有一天,忽然有個人出現在裴書盈面前,一身軍裝,官階少尉,被太陽曬得烏漆抹黑,一副近視眼鏡,長腿長腳……那久已不見的唐萬里!別來無恙的唐萬里!「我好不容易,才被調到台北來,」唐萬里急切的說︰「再過半年,我就退役了,學校把我們的資歷送到各有關機關,華視要用我去主持一個綜藝節目,信嗎?好了,伯母,從今天起,我可以在下班後天天來看雪珂了。她不是你一個人的負擔了。」他收起笑容,正色的。「我給她的信,我相信她看都沒看!她還是老樣子嗎?」

裴書盈含淚點頭。在葉剛出事後的一個月內,唐萬里曾經兩度請假,千辛萬苦跑回台北,那時,雪珂正在最嚴重的階段,她對任何人都視而不見,唐萬里只為她辦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去學校幫她辦了一年休學手續,他說︰

「不能丟掉她的學籍,等她好了的時候,她還需要用她所學的,去面對這個社會,去覺得她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現在,唐萬里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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