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滿天 第26頁

「你們到底念不念書?預備把每門功課都當掉是不是?孫健,你別跟我玩花樣了,把英文書找出來!」

「是哩!」孫健做了個鬼臉,從底下掏出了英文課本來,翻出「作業」簿,他的問題又來︰「老師,kiss是什麼詞?」

「動詞。」「你錯啦!」孫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對不對?」

「對呀。」「那不是動詞,那是連接詞!」說完,他就放聲大笑了。孫康當然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問他哥哥︰

「哥哥,你有沒有跟‘迷死’‘克死’過?」

「我倒沒有,但是我打賭喬老師一定跟‘迷死’‘克死’過!」孫健說。「老師,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樣的?」孫康問。

孫健包笑,孫康也笑。喬書培頭上已經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點「尊嚴」,鎮壓一下「局面」,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孫太太──一個四十幾歲,濃妝艷抹而盛氣凌人的女人攔門而立,微蹙著眉頭,她直視著喬書培,冷冷的問︰

「喬老師,你能不能給他們上點課,而不要和他們說笑話,鬧著玩?你知道──兩小時是一晃就過去的!」

喬書培覺得血往腦子里沖去,他跳了起來,第一個沖動,就想摔下書本,說一句「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想起家里還等著錢用,想起幾天以來,都沒錢買菜了,想起欠陳樵的錢還沒有還……他強忍下心頭的一股怨氣,勉強的說了句︰

「我正──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孫太太望著那兩個笑成一堆的兒子︰「我看不出你盡力在什麼地方?你們在研究什麼問題?」

「媽,」孫康又是一臉「天真相」︰「我們在研究‘克死’!」

「克死?」孫太太一臉疑惑!

「是啊,喬老師和迷死克死啊……」

「孫康!」喬書培漲紅著臉喊。

孫太太正視著喬書培,眼光凌厲,神情冷漠。

「喬老師,希望你不要在上課時間,講你的風流艷史。我知道你們學藝術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們家兩個孩子,從小就都規規矩矩的,我為他們請家庭教師,是要幫助他們讀書,希望你不要把他們引導到你們藝術家那條風流散漫的路上去!……」「孫太太,」喬書培沉重的呼吸著,盡力的壓抑著自己。「我想,您有點誤會……」

「誤會,」孫太太自以為是的搖搖頭。「我不會誤會的。你還是別和他們說笑,多給他們溫溫功課吧!」

喬書培垂下眼楮,緊咬住牙關,強忍住即將沖出口的一句粗話,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開著冷氣,他的頭上仍然冒著汗珠。窗外有隱隱的雷聲,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的想著,沉默的站著,一時間,他一點都不像個家庭教師,倒像個挨了罵,受盡委屈的小學生。「喬老師,」孫太太繼續說,「我必須問問你,你對于我們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幾分把握?」

喬書培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孫太太,心想,這問題你該去問你那個寶貝兒子,怎麼問起我來了?幾時規定過,家庭教師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頭潤了潤干燥的嘴唇,終于沖出口一句話︰「毫無把握。」「什麼?」孫太太跳了起來︰「這兩個月,你在做些什麼呢?」

「我在教他們念書啊!」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忍耐已久的火氣驀然爆發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他大聲的、正色的、凜然的、怒氣沖沖的喊了出來︰「問題不在我做了什麼,問題是你的兒子什麼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廢他的!兩個月以來,我和你的兩個兒子,是在彼此浪費時間!他們根本無心念書,無心考試,無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們送到軍校去,軍事管理一番。我這個嬉皮教不了你這兩個優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請高明,去教他們狗得模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吧!」說完,他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昂著頭,在孫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孫健兩兄弟再也笑不出來的注視下,大踏步的沖出了那間書房,又大踏步穿過客廳,直沖到大門外面去了。

一沖出了孫家,喬書培才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而且雷電交加。出來時天氣還晴朗,他也沒帶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現在,雨像倒水般從天空直注下來,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橫掃的雨水已濕透了他的衣服和褲管。他的心中還在冒著火,冒著熊熊然的怒火,這冰涼的雨點反而帶給他一陣快意。他把心一橫,干脆騎上了他那輛二手貨的破腳踏車,冒著那傾盆大雨,往「家」中騎去。

在風雨交馳下,他這段路起碼騎了一小時。當他終于到了家,他已經是道道地地的「落湯雞」了。渾身上下,都在滴著水。他上了四層樓,又「再上一層樓」,采芹正倚窗對外傻望著,一看到書培,她打開房門,撐了把傘,就直沖過來。書培直著喉嚨對她喊︰「別出來了,反正我已經濕透了,你何必也饒上,一出門準濕透!」采芹並沒有听他,踩著滿陽台的積水,她飛奔而來,把傘遮在他頭上,而一任雨水淋濕了自己。書培攬著她,兩人穿過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進門內,到了房間里,書培是頭發掛在臉上,衣服貼在身上,水珠順著頭發、手指、衣角、褲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濕了,肩上、頭發上都是濕漉漉的,腳上的一雙拖鞋,完全被水泡過了。采芹沒有管自己,沖進浴室,她取出一條大毛巾,就把書培按在懷中,沒頭沒腦的幫他擦拭著,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負疚的說著︰「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慘了。本來算好了時間,我要拿了傘到巷口去接你的,那麼,你最起碼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來了,我就沒去接你,我真該早一點去等的……」書培在毛巾里連打了兩個噴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廚房沖去。手忙腳亂的開瓦斯,燒熱水,他們一直窮得沒有錢裝熱水爐,每次洗澡都要用開水壺燒熱水,再一壺一壺的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燒熱水,一面嚷著︰

「你必須馬上洗個熱水澡,我再給你煮一碗姜湯喝,別弄得生病了,就慘了。」書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框上,他看著采芹忙忙碌碌的跑來跑去,燒開水,找生姜,切姜塊,找紅糖,煮姜湯……她那雙白白女敕女敕、縴細修長的手指,經過兩個月燒菜煮飯洗衣擦地的各種粗活,已經不再嬌女敕了。他凝視她,她的頭發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紗的襯衫,肩上全濕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憐惜和懊喪在交遞啃噬著他,他粗聲的說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飛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頭去切生姜,笑著說︰

「我沒關系,我根本沒淋濕!」

「你還沒淋濕!」他低吼著,跑進廚房,他把菜刀從她手上搶下來,命令的說︰「去換件干衣服,再來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說︰「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腳,大聲說︰

「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嘆口氣。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嘴唇,低聲說︰「不要待我太好,我會恃寵而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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