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在林梢 第24頁

于是,這問題就這樣解決了,榕樹的命運注定了是曬衣架。女乃女乃有她的固執,她不肯用新東西,舉凡洗衣機、烤箱、電熱爐、冷氣機……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電視,她對電視永不厭倦,從台語劇到綜藝節目,從歌唱到電視長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對視力壞透了的眼楮,早已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鏡能幫的忙似乎也很少。曉霜常問︰

「女乃女乃,你一天到晚開著電視,你看到些什麼?」

「噢,紅紅綠綠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們唱些什麼嗎?」

「听得清呀!」女乃女乃眉開眼笑的說︰「他們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們做泥女圭女圭玩呢!」

曉霜笑彎了腰,私下對江浩說︰

「咱們家的女乃女乃,是個老寶貝!」

「你是個小寶貝!」他對曉霜說。

真的,曉霜在家中,不止是個「寶貝」,還是個「女王」。江浩曾經冷眼旁觀過,女乃女乃對曉霜的態度,似乎敬畏更超過了寵愛。曉霜和誰都沒大沒小,對這位女乃女乃也沒什麼敬意。而女乃女乃呢,彷佛曉霜說的話就是聖旨,她服她,慣她,愛她,為她做一切的事。女乃女乃不識字,愛吃甜食,愛耍耍小脾氣,曉霜眉頭一皺,女乃女乃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女乃女乃常懷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曉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幾天不見蹤影。江浩始終不明白,她們的老家既然在台中,為什麼要搬到台北來。曉霜對這件事也諱莫如深。女乃女乃不回台中的日子,曉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蹤就好幾天,不知道瘋到什麼地方去了。女乃女乃也不管她,听憑她愛怎樣就怎樣。江浩總覺得曉霜「自由」得過分,自由得連他這種酷愛「自由」的人都看不順眼。最初,他對曉霜的「自由」和「行蹤」都漠不關心,他知道他們並沒有進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來,他卻發現,曉霜的「瀟灑」和「自由」已嚴重的刺傷了他,他很難再對她的「行蹤」保持冷靜的旁觀態度了。每當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連在那一個歌台舞榭中,和那一個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渾身的血液都翻滾起來了。他明知這種情緒對自己是個危險的信號,卻身不由己的,一步步陷進這種情緒里去了。

他已經有五天沒見到曉霜了。五天前,他和曉霜一起爬上了觀音山的山頂,曉霜站在那山頭上大唱「我現在要出征」,然後,她就不見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兒去了?這是她的老花樣,忽隱忽現,忽來忽往,飄忽得就像一縷輕煙,瀟灑得就像一片浮雲,自由得就像一只飛鳥——飛鳥,他曾听江淮說過,陶丹楓自比為一只大雁——不,曉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雲雀,善鳴,善歌,善舞,善飛翔,善失蹤。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著那做裝飾用的鏤花小矮牆,他望著里面,把書本放在牆頭上。小雪球正在榕樹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聲音,它立即豎起耳朵,回頭對江浩喜悅的張望。江浩對它吹了聲口哨,它馬上就興奮了,連滾帶爬的沖了過來,它對著他大叫著,徒勞的想跳上牆頭來。女乃女乃被這陣騷動所驚動了,她回過頭來,眯著眼楮,視線模糊的想看清來人是誰。「女乃女乃!」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女乃女乃在這段距離中,根本看不清他。「剛好?」女乃女乃口齒不清的問︰「什麼東西剛好?」

看樣子,女乃女乃的重听已經不可救藥了。他大叫著說︰

「曉霜是不是還在睡?」

「你來收報費?」女乃女乃問。

江浩搖了搖頭,抱起牆頭的書本,他繞到院子的大門口,從上面伸手進去,打開了門栓,他走進去。立刻,小雪球瘋狂的搖著尾巴,瘋狂的撲向了他,瘋狂的叫著嚷著,往他身上跳著。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舌忝他的鼻子,又舌忝他的下巴,又舌忝他的面頰,又舌忝他的耳朵……鬧得他一個手忙腳亂。他抱著雪球,走到女乃女乃面面,女乃女乃定楮一看,這才弄清楚了。「是江浩啊?」她說︰「你就說是江浩得了,怎麼冒充收報費的呢?欺侮我听不見看不清,你們這些孩子,沒一個好東西!」「我什麼時候冒充收報費的?」江浩啼笑皆非。「我問曉霜是不是還在睡?」「是呀!」老太太急忙點頭。「是缺水呀!缺了好幾天了,今天才來,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湊在女乃女乃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來找曉霜!」女乃女乃被他嚇了一大跳,一面避開身子,一面忙不迭的用手拍著耳朵,說︰「找曉霜就找曉霜,干嘛這樣嚇唬人哩!你以為我听不見嗎?吼得我耳朵都聾了。」

「好好,對不起!對不起!」江浩忍耐的說︰「曉霜在什麼地方?」「曉霜呀?」女乃女乃驚愕的︰「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誰說的?我好幾天都沒見著她了。」「不和你在一起,就是和別的男孩子在一起。」女乃女乃輕描淡寫的說,滿不在乎的,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煩躁起來了。「女乃女乃!」他吼著︰「曉霜幾天沒有回家了?」

「回家?」女乃女乃把衣服在繩子上拉開,用夾子夾著。「她就是不喜歡回家,一定又住到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麼朋友,男的還是女的?」

「什麼爛的鋁的?這夾子是新的,用塑膠做的,不會爛,也不會生銹。」「女乃女乃!」他喊。「啊?」老太太笑嘻嘻的。

「你是真听不見還是假听不見?」他懷疑的問︰「你在和我裝蒜,是不是?」「你要算什麼啊?」「好了!」他生氣的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走。「我走了!曉霜回來,你告訴她,我找過她好幾次,叫她別太神氣!別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兒去一趟!」

「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後面喊︰「你說些什麼啊?你說得那麼急,我听不清楚啊!慢慢來,慢慢來,年紀輕輕的,怎麼火氣那麼大?誰欺侮你哩?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你說,曉霜怎麼哩?」他站定了,望著那老太太,她滿臉慈和,皺紋在額上和面頰上累累堆積,使他想起大樹的「年輪」,每一條痕跡都是歲月,每一個皺紋都是滄桑。他怎能對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氣呢?只因為她听不清楚他的話?他笑了,對老太太溫和的搖搖頭。低下頭去,他撕下了一頁筆記紙,匆匆的寫了幾個字︰

「曉霜︰

渴盼一見!

江浩」

把紙條塞在老太太手里,他在她耳邊大聲說︰

「交給曉霜!」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顏開的點著頭,細心的把紙條折疊起來,收進圍裙的口袋中。對江浩說︰

「你放心,她回來我就給她!」

「謝謝你!」江浩嚷著,抱著書本往學校沖去。今天準又要遲到,如果「當」掉了英國文學史,休想見「台北老哥」了!他撒開步子跑著,隱約中,卻听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後說了句︰

「這麼聰明的孩子,何必和曉霜混在一起。曉霜那丫頭,誰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唉!」

他一怔,停下腳步,想回頭去追問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再一想,和這老太太要「談清楚」一篇話,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跟精力,眼看上課時間已到,這問題,還是慢慢再想吧!他繼續放開腳步,對學校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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