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屋里做什麼?」韓太太問,在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惡夢,」佩吟低聲解釋,「我听到你在說夢話,我就進來了。」「我說了什麼夢話?」韓太太追問。
「你……」佩吟不願講出佩華的名字,就飛快的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我也沒听清楚。」
「那麼,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
完了!又開始了!佩吟怔了怔。
「沒,沒有。」她囁嚅著。「沒,沒看到。」
「你為什麼吞吞吐吐?」韓太太銳利的問︰「你做賊心虛是不是?你把佩華趕走了,是不是?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你嫉妒他,因為他是男孩子,因為他功課比你好,因為他總拿獎狀,年年考第一,因為我比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佩吟痛苦的、虛弱的應著,明知母親是病中的胡言亂語,仍然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護。只因為母親說得那麼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會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歡他。沒有人會不喜歡佩華的,他那麼優秀,又那麼漂亮!」她沉痛的、掙扎的說著。
「那麼,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媽──」她拉長聲音,痛苦的低喚著。
「說呀!」韓太太緊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門邊,一個聲音忽然清楚的響了起來。佩吟回頭,就一眼看到父親正走了進來,他白發蕭蕭的頭莊嚴的豎在那兒,眼光卻十分溫柔而憐恤的停在韓太太身上。「佩華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遍幾萬遍,佩華死了!」
第三章
「死了?」韓太太渾身顫抖,眼光發直︰「死了?佩華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鋸開了他,鋸開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她淒厲的慘叫︰「你們謀殺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聲音恐怖的飄蕩在夜色里。
韓永修直撲過來,用手蒙住韓太太的嘴,以免她驚醒左右鄰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聲說︰
「不要叫!素潔,你听清楚,佩華死于骨癌,鐘大夫鋸掉他一條腿,是想挽救他的命,醫生沒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認了吧!別再折磨佩吟了,我們雖然失去一個兒子,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呀!你怪佩吟,是毫無道理的,毫無道理的。佩吟怎能對佩華的死負責任呢?」韓太太掙開了韓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為我疼佩華,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韓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從沒有嫉妒過佩華!她愛他,和我們一樣愛他……哎喲!」韓永修大叫︰「你怎麼咬人?松口!素潔,你真瘋了?」
佩吟沖過去,不知何時,她已經滿面淚水。她流淚,是因為父親那幾句話,從小,父親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愛,他嚴肅而正直,總好像和兒女有層距離。可是,他卻在這節骨眼里說出了對她的愛,對她的憐惜。這,比母親那神經質的責備和冤枉更打動她。她哭了,情不自禁的哭了。現在,透過淚霧,她看到母親正一口咬在父親手指上,咬得又緊又重,好像要咬死父親似的。她大急,就撲往母親,倉促中,也顧不得方式對不對,就伸手去掰開母親的嘴,一面急聲喊︰
「媽,你松口!媽,算是我干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干的……都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間,韓太太松了口,像閃電一般,她舉起手來,反手就給了佩吟一個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親這重重的一擊,身子站不穩,就向旁邊摔了出去,她帶翻了床頭櫃,一陣唏哩嘩啦的巨響,床頭櫃上的玻璃杯和熱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覺得手臂上有一陣尖銳的刺痛,就看到血從自己那蒼白的手腕上流了出來。同時,她听到父親慘聲大叫︰
「素潔!你要殺了我們唯一的女兒嗎?佩吟,佩吟!」父親的聲音里帶著淚,帶著惶急,帶著說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從地上站起來,顧不得自己的傷口,她沖過去,一把抱住案親那白發蒼蒼的頭,她搖撼著父親,竟像母親搖撼著嬰兒一樣。她一疊連聲的說︰
「爸爸,我沒事沒事,只劃破一個小口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沒事!」
韓永修驚魂甫定,他推開了佩吟,要察看她的傷口,佩吟順手拉起睡袍的下擺,纏住了手臂,不讓父親去看。她努力微笑著,轉頭去看母親。
經過這樣一陣驚天動地的亂鬧,韓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床上,怔怔的看著滿地碎片,又怔怔的看著佩吟,她露出一臉的惶惑和擔憂,忽然變得好慈祥,好溫柔,她怯怯的問︰「怎麼了?佩吟?你摔傷了嗎?快過來,給媽媽看!哎喲,你流血了……」佩吟驚喜的看著母親,明知這種「慈祥」太不穩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淚的微笑了。
「沒什麼,媽。你再睡睡吧!我來收拾一下。」
她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韓永修攔住了她。
「我來吧!你最好去上點藥,包扎一下。今天早上有課嗎?」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經過這樣一陣大鬧,已經都七點多鐘了,再不去趕公共汽車,早上第一節準會遲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對父親歉然的說︰「又不能給你弄早餐了,好在,阿巴桑就快來了,你讓她弄給你吃!」最近兩個月,她雇了一個上班制的阿巴桑,早上八點鐘來,晚上七、八點鐘回去,這得歸功于趙自耕那份高薪。
走到浴室、她打開睡袍,這才發現手腕上的傷痕又大又深,整個睡袍的下擺都被血濕透了。怕父親擔心,她不敢聲張,好在家里紗布藥棉消炎粉都是現成的。她打開化妝鏡上的小櫥,取出紗布藥棉,自己胡亂的包扎了一下,再把睡袍上的血跡洗掉。這樣一弄,又耗費了好多時間,等她收拾干淨,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都快八點鐘了。
匆匆忙忙的,她走往公共汽車站,天氣已經很熱了,台灣的夏天,太陽一早就升上了屋頂,夾帶著強大的熱力,照射著大地。佩吟被太陽這一曬,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眼楮前面金星亂冒。她抱著書本,不自禁的在電線桿上靠了靠,頭里有些暈暈忽忽的。她還沒從那陣暈眩中恢復過來,就听到一陣摩托車響,接著,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對她飛快的直闖過來,她大驚,要閃避,已經來不及了。看樣子今天是「禍不單行」,她正想著,那摩托車已經「吱呀」一聲緊急煞車,穩穩的停在她面前了。接著,一個年輕的、喜悅的聲音就叫了起來︰「怎麼樣?嚇了你一跳吧?哈!把你臉都嚇白了,女孩子就是膽子小!」她用書本壓在胸口上,定楮一看,原來是虞頌超!應該猜到是他的!這些日子,他常常在早上和她「不期而遇」,他的建築公司就在這附近,他騎摩托車上班,只要稍微繞點路,就經過她家門口。有時他也會按她的門鈴,堅持用摩托車載送她一段。倒是她覺得坐在這個大男生背後,頗有些不自然,所以總是拒絕了。他也不在乎,推著車子,他常陪她走走聊聊。「淘氣!」她說,「你怎麼總是長不大?嚇了我好大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