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太太始終伴著她,全心全意的照顧著她。至于她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段太太已陸續從她嘴中,知道了一個大概。那晚,她和孟樵一起出去,卻被顧友嵐裹在毛毯中送回家來,又濕,又冷,又病,又弱。當夜,她在高燒中,只迷迷糊糊的對段太太說了一句話︰「媽,他們母子都看不起我,因為我是個棄兒!」
段太太不用多問什麼,也了解以宛露這樣倔強任性的個性,一定和孟家起了絕大的沖突。她後悔當初沒有叮嚀宛露一句,對于自己的身世最好不提。可是,再想想,養育了宛露二十多年,秘密仍然有揭穿的一天,那麼,這世界上豈有永久的秘密?如果等到婚後,再讓孟家發現這事實,那個刁鑽的孟太太,一定更以為自己是受了欺騙,還不如這樣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想定了,她就安心的照顧著宛露,絕口不和她提孟樵。她自己也不再提,就好像孟樵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從沒有認識過一個孟樵。她卻時常談友嵐,談顧伯伯顧伯母,談童年時代顧家如何照顧她,每當顧太太來探望她時,她就會難得的高興起來,抓住彼太太的手,她常天真的問︰「顧伯母,你會一直這樣喜歡我嗎?你會一直疼我嗎?你會不會有一天不喜歡我了?不疼我了?」
「傻孩子!」顧太太是慈祥,溫柔,而易感動的。她會把宛露擁進懷中,愛憐的拍撫著她的背脊。「你怎麼說這種話呢?顧伯母不止愛你,疼你,還要照顧你一輩子!現在,你不過叫我一聲伯母,過幾天,你就該改口叫我媽了!噢,宛露,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媳婦!」
這時,宛露就會含著淚笑了。一看到她這種笑中帶淚的情況,段太太就覺得又心痛又憐惜。因為,她從宛露這種對「親情」更勝過「愛情」的渴求里,深深體會到她在孟家所受到的屈侮。孟太太,那是怎樣一個女人呢?她竟把宛露所有的自信心,都掃得一干二淨了。
彼友嵐每天下班後都來看宛露,有時帶一束花來,有時帶一籃水果。坐在她床邊,他會想盡鎊種笑話來說給她听,只為了搏她一笑。宛露躺在那兒,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听著他,當他說到好笑的地方,她也會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是那麼怯怯的,可憐兮兮的,含淚又含愁的。于是,有一晚,友嵐再也忍不住,他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定定的看著她,問︰「宛露,你到底怎麼了?明白告訴我吧!別把我當傻瓜,宛露,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和天真,你之所以選擇我,一定有某項特殊的原因。」把握住她那瘦骨支離的手,輕輕的說︰「那個孟樵,他傷了你的心了,對不對?」
宛露感到胸中有一股熱浪,直沖到眼眶里,她迅速就把頭轉向了床里。但是,友嵐不容許她逃避,扳住她的頭,他強迫她面對著自己,他穩定的看著她,溫柔、誠懇,但卻語重心長的說︰「宛露,我不希望自己是個代替品!但是,我要你,我也愛你,這份愛,可能遠超過你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佔多少分量,卻知道你並沒有如瘋如狂的愛上我。宛露,愛情是一件很微妙的東西,我自己是否被愛,我心里有數。可是,宛露,即使你不愛我,我一樣也要你,因為,有一天,你會愛我,超過那個孟樵!最起碼,我會避免讓你傷心!」
她閃動著睫毛,無言以答,卻淚水盈眶。
「別哭!」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淚痕,啞聲說︰「我永遠不會去追問你有關孟樵這一段,我相信,這已經是件過去式了。我只要告訴你,我明白你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會痛苦,為什麼會流淚,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和憂郁……宛露!我要治好你!但是,答應我一件事!」
她用詢問的眼光望著他。
「多想想我,少想想孟樵!」
「哦!友嵐!」她喊著,淚珠終于奪眶而出。她的手臂圍了過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她主動的獻上了她的嘴唇。他熱烈的、深情的、輾轉的吻了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眶濕潤。
「嗨!」他故作歡快的,用手指頭輕觸著她的鼻梁。「從此,開心起來好嗎?為了我!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皺眉,我會多麼心痛,你就不忍心這麼愁眉苦臉了。」
宛露笑了,雖然淚珠仍然在眼眶里閃爍,這笑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重新挽緊了友嵐的脖子,她在他耳邊低低的、感激的說︰「友嵐,你放心,我會做個好妻子!我會盡我的全心來做你的好妻子,友嵐,我永不負你!」
友嵐的嘴唇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溫柔而細膩的擁抱著她。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彼此听著彼此的心跳,彼此听著階前的雨聲,彼此听著芭蕉的蕭蕭瑟瑟。直到樓下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友嵐放開了她,想站起身子,但是,宛露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別走!」「我不走!」他坐在她的床沿上,靜靜的凝視著她。
樓下,似乎有一陣騷動,接著,兆培那粗魯而不太友善的聲音,就隱約的傳了過來︰
「她病了!她不能見客!都是你害她的,你還不能離她遠一點嗎?」宛露的心髒怦然一跳,握在友嵐手中的那只手就不自禁的微微痙攣了一下,友嵐和她交換了一個注視,兩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友嵐低問︰
「要我打發掉他嗎?」宛露遲疑著,而樓下的聲音騷動得更厲害了,中間夾雜著一個似曾相識的、女性的哭泣聲。于是,宛露那繃緊的神經,就立即松懈了許多,而另一種難言的、矛盾的、愴惻之情,就涌進了心懷。來的人不是孟樵,而是那個「許伯母」!她側耳傾听,一面用征詢的眼光望著友嵐,友嵐深思的凝視著她,微微的搖了搖頭。「你還在發燒,你能不激動嗎?」
她沉思片刻,段太太已經上樓來了,敲了敲門,段太太的頭伸進門來︰「宛露,許伯母堅持要見你,你的意思呢?」
宛露凝視著段太太,她發現母親的眼角,溢著淚痕,而那眉峰,也是緊蹙著的。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必須面對這問題,解決這問題了。忽然間,她了解這並不僅僅是長輩間的爭執,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問題。她想起那夜,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說的話︰
「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是嗎?為什麼這位「許伯母」仍然牽動她心中的某根神經,使她隱隱作痛?她咬了咬牙,從床上坐起身子,靠在枕頭和床背上,她下決心的說︰
「媽,你讓她進來,我要見她!」
段太太略一遲疑,就轉身去了。一會兒,段太太已陪著那位「許伯母」走進門來,許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就像發瘋般撲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哭泣著叫︰「宛露,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生病?我給你請醫生,我有錢了,我可以讓你住最好的房子……」
宛露輕輕推開了「許伯母」,微皺著眉說︰
「許伯母,你不要拉拉扯扯。友嵐,麻煩你搬張椅子給許伯母,我要和她談談。」友嵐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許伯母怯怯的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她很溫順的,很無助的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帶著一股被動的、哀切的神情,她瞅著宛露發怔。段太太看了她們一眼,就輕嘆一聲,很知趣的說︰「友嵐,我們到樓下去坐坐,讓她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