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只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的用手撫模著文文的頭發。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嘆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復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
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里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于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于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她怔了怔。
「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里沖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
然後,客人走了。
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楮,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
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月復心事的小女兒。
「什事?依雲?」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于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
「為什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
「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
「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
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
「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
「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
「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里?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這句話里︰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里,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里?滋養在愛里?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闔著眼楮,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里,生命在喜悅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
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里,睡著了。
第二章
天還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幾,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沖,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模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周歲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著,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著身子,俞碧菡俯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姐姐!」
「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里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模著碧荷的傷痕,于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里,抽泣著低喚︰「姐姐!姐姐!」
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懷里發抖,掙扎著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媽,姐姐只是抱著我玩!」她笑著說,那小,已經精于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里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這樣倒霉!什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時候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