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怔怔的說︰「你家拿出什錢來了呢?」
「我家!」歐世澈驚訝的說︰「我父親又不是百萬富豪!而且,我這大了,還問父親要錢嗎?」
「不能問你父親要,」楊羽裳憋著氣說︰「卻可以問我父親要啊!」
歐世澈頓時沉下臉來。
「你什意思?」他說︰「我沒問你父親要過,是他自己送上來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這是你的問題!你嫁的根本是個窮丈夫,供不起你的享樂!你以為我高興接受嗎?還不是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說完,他調轉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踫上了大門。摩托車喧囂的響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地方。
從那次以後,楊羽裳很少再詢問婚事費用的來源。但她卻變得很怕面對家中的家具了,那講究的壁紙、窗簾、地毯,……甚至這幢房子。父親細心,知道她沒住邊公寓,居然給了她這棟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房子不大,樓上是臥室、書房、客房,和一間為未來準備的嬰兒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下房等。前後還有兩個遍植花木的小花園。她從不知道房地產的價錢.她也從不知金錢的意義,只因為,她從小就沒受過金錢的壓迫。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這棟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壓迫著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過氣來。為什?她也弄不清楚,歐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覺得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麗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開的窗子,迎進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進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幾乎不知道什叫寥落,什叫寂寞。她太忙,忙于玩樂,忙于交朋友,忙于游戲人生!後來,又忙于和俞慕槐斗氣。她沒有時間來寂寞,現在呢,時間對她來說,卻太多太多了!
幾乎不再記得蜜月時期是怎樣過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擠滿,他們去了東京、京都、大阪、神戶,和著名的奈良。每個地方住蚌數天,包著車子到各處去游玩,他們跑遍了京都的寺廟,奈良的公園,去神戶參觀養珠場,吃貴得嚇死人的神戶牛排。歐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驚喜充滿了他,他曾沉溺在東京的豪華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銀座的小酒館里,他們的新婚並不膠著,也不甜膩,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歐世澈的注意力。這對楊羽裳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她曾恐懼新婚的日子,沒料到卻那樣輕易的度過了。
只是,在奈良的鹿園中,在平安神宮的花園里,在六十間堂那古老的大廳側,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濃蔭夾道的小徑上,她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現在站在我身邊的不是歐世澈,而是俞慕槐,那,一切的情致會多的不同呀!」
她想著,一面又慶幸人類的思想並沒有反光鏡,會反射到表面上來。歐世澈讀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觀察日本,而不是觀察妻子。
回到台灣後,她像是驟然從虛空中落到現實里來了。新居豪華考究,卻缺乏家的溫暖,和家的氣氛。歐世澈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有時,連晚上都不回來,只打個電話通知一聲,近來,他連電話都懶得打了。楊羽裳並不在乎他在家與不在家,只是,鎮日守著一個空房子並不好過,她想回到學校去念書,歐世澈卻反對的說︰「結了婚還念什書?你那幾筆畫反正成不了畢加索!如果想借念書為名義,再去交男朋友的話,你又已經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
「什?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為我念書是個幌子嗎?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
「你是怎樣的人,別以為我不清楚,」歐世澈笑著說︰「你那些歷史,說穿了並不好听!」
「什歷史?你說你說!」楊羽裳暴跳如雷了。
「說什呢?反正你心里有數!」歐世澈笑嘻嘻的說︰「我勸你安分點兒,我不跟你吵架!還有好多事要辦呢!我出去了!」
「你別走!說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後面喊。
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她畢竟沒有回到學校里去念書,並不是為了怕歐世澈反對,而是她本身被一種索然的情緒所征服了。她忽然覺得什都沒有意義,對什都失去了興趣。她蜷伏了下來,像只冬眠的小昆蟲,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靜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門,不胡鬧,不游戲,外表上,她像個十全十美的、安靜的小妻子。連楊承斌都曾得意的對妻子說︰「你瞧,我說的如何?咱們的女兒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了。我早說過,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靜吧!」
是的,楊羽裳換了一個人,換得太厲害了,她再也不是個愛吵愛鬧愛開玩笑愛闖禍的淘氣姑娘,她成了個安靜的、沉默的,落落寡歡的小熬人。這種變化並不讓楊太太高興,憑一份母性的直覺,她覺得這變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厲害了。
私下里,她問楊羽裳︰「羽裳,你和世澈過得快樂嗎?」
「還好。」楊羽裳輕描淡寫的說。
「吵過架嗎?」楊太太關懷的問。
「吵架?」楊羽裳歪著頭想了想。「吵架要兩個人對吵才吵得起來,一個人跟一棵樹是不會吵架的。」
「什意思呢?」楊太太皺皺眉,弄糊涂了。
「沒什,」羽裳笑笑,避開了這問題。「我只是說,我們很好,沒吵什架。」
「很親愛嗎?」楊太太再釘了一句。
「親愛?」羽裳像是听到兩個很新奇的字,頓了半雲才說︰「我想,我和他是一對典型的夫婦。」
「什叫典型的夫婦?」做母親的更糊涂了,以前,她就常听不懂羽裳的話,現在,她成了個小妻子,說話卻更會打啞謎了。
「典型就是一般模型里的出品,我們夫婦和其它夫婦並沒有什不同。和許多夫婦一樣,丈夫主外,太太主內,丈夫忙事業,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歸,太太管柴米油鹽,都一樣,包括……」她咽住了,想說「包括同床異夢在內。」
「包括什?」那母親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包括嗎?」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著。
「呸!」楊太太呸了一聲,只好停止詢問。心想,女兒再怎改變,說話還是那樣沒輕沒重。
于是,楊太太不再追問女兒的閨中生活,楊羽裳也就繼續著她的「冬眠」。在那懨懨長日里,她的思想常漫游在室外,漫游在冬季雨夜的渡輪上,漫游在新加坡的飛禽公園里!往事如煙,一去無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掃不開那纏繞著她的回憶。為了這個,她曾經寫下了一首小詩︰「那回邂逅在雨霧里,你曾听過我的夢囈,而今你悄然離去,給我留下的只有回憶,我相信我並不傷悲,因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拼湊成我的詩句!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
她把這首小詩題名叫「回憶」,夾在自己心愛的《唐詩宋詞選》里面,當她用「唐詩宋詞選」來打發時間的時候,她知道,事實上她是用「回憶」來打發時間。「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她明白,她永不會對他朗讀,也永不會再有「新的回憶」。自從她回台灣後,慕楓和世浩雖然常到她家里來玩,卻都絕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沒有問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無權詢問了!從婚禮過後,她再沒見過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只數步之遙,但這咫尺天涯,已難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