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 第3頁

那正是夏日的午後,灼熱的太陽毫不留情的曝曬著大地,曝曬著那小小的村莊,曝曬著在海岸邊的礁石和綿延的沙灘。海風干燥的掠了過來,夾帶著細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擊著岩石的聲音顯得單調而倦怠──整個的小村莊都是倦怠的,在這燠熱的夏日的驕陽之下沉睡。路邊的草叢上曬著漁網,發散著濃重的魚腥味,尼龍線編織的漁網上間或還掛著幾片魚鱗,迎著太陽光閃爍。

整個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都是同樣原始的、木板的建築,偶然有一兩家圍著矮矮的泥牆,牆上也掛滿漁網。

幾乎每家的門都是半掩半閉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設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個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個梳著髻的老太婆,在那兒一邊補著漁網,一邊靜靜的打著盹。

江宇文的出現並沒有驚動這沉睡著的小村莊,只有幾個在門外嬉戲著的孩子對他投來了好奇的一瞥,村莊睡得很熟。

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來捕魚,早上歸航的,所以,這正是男人們休憩的時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書籍,挨著每一戶的門外,找尋著門牌號碼。然後,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小屋顯得那樣的寧靜和單純。有一堵矮矮的圍牆,圍牆沒有門,只留了一個寬寬的入口,牆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樹,樹根虯結的冒出了地面,樹干粗而茁壯,看樣子三個人也無法合抱。樹枝上垂著無數的氣根,迎著海風飄蕩,像個莊嚴的老人的髯髯長須。

榕樹下還有個石凳子,現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雞,高高的昂著它那雄偉的頭,它斜睨著站在圍牆外的這個陌生人,有股驕傲的、自負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們」正帶著一群兒女在嬉戲,倒是一幅挺美的「天倫圖」。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氣,烈日已經曬得他的頭發昏,汗也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進了圍牆的入口,他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閉的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里沒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幾秒鐘,然後揚著聲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答應。推開了那兩扇半掩的門,他走了進去,堂屋不大,水泥鋪的地,木板砌的牆,倒也相當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余的煙火,一縷青煙在靜幽幽的繚繞著。

他下意識的打量著屋子,把書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這會是一個念書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邊又飄起李正雄的話來︰「別對那小屋期望過高,宇文,它不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時間,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現在只有一個老姑媽在看房子,房間都空著,我又寧願待在城里不願回去,老姑媽是巴不得有個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別用你的文學頭腦,把它幻想成什麼海濱的別墅呵,那只是個單單調調的小漁村,一幢簡簡單單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

會厭倦嗎?江宇文看著那神壇前裊裊上升的一縷青煙,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樹,那燦爛一片的陽光,听著不遠處那海浪的喧囂……會厭倦嗎?他不知道。但是,這兒起碼不會有城市里復雜的情感糾纏,和那炙心的折磨,這兒會讓他恢復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將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的念一點書,彌補這兩年來所荒廢的學業,休養那滿心靈的創痕。然後,他要振起那受傷的翅膀來,好好的飛翔,飛翔,飛得又高又遠,飛給那些輕視他的人看,飛給那個「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樣重,使他因痛楚而驚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頭望向後面的房間,又揚著聲音叫了一聲︰「有人在家嗎?喂喂,有人在家嗎?」

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應,一個老太婆踉踉蹌蹌的從後面跑了出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對驚愕的眼楮,呆呆的瞪著江宇文,結舌的說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語。

江宇文不用問,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帶著個微笑,他開門見山介紹了自己︰「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訴我,他已經跟您說過了,我要在這兒借住兩個月。」

「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臉孔上的皺紋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滿了,難得她竟懂得國語,想必是李正雄的傳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麼沒有回來?」

「他的工作離不開!」江宇文說著,心底模糊的想著李正雄,一個漁人的兒子,竟讀到大學畢業,做了工程師,這簡直是難以思議的。「他托我帶了點錢來,」他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老太婆,笑著說︰「里面兩千塊,你點一點吧。另外呢,」

他又掏出兩千元來,放在方桌上,說︰「這是我給您的,我在這兒住,一日三餐,總是要花錢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著說,由衷的惶惑了起來,一口氣交給她這麼多錢,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錢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過啦,你就住阿雄房間,不麻煩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說,把錢塞進了那顫抖著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終于收下了錢,然後,她立刻開始忙碌了起來,帶著那麼大的歡愉和敬意,她捧來了洗臉水,拿來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帶江宇文走進他的房間。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時住的,顯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間,寬敞、整潔,而且還出乎意外的有紗窗和紗門,窗上還垂著粗布的窗簾。室內除了床之外,有書桌,有書櫥,有衣櫃,還有兩張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麼忙碌和熱心的更換著床上的被單和枕頭套,又一再的抹拭著那原已很干淨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來,經過了一番爭執般的客氣,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房間,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這兒,江宇文打開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掛進了衣櫥里。

然後,將書籍放在書櫃的空檔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環室四顧,禁不住深深的嘆息了一聲。誰能料到,昨天他還在城市的酒綠燈紅中掙扎,而今天,他卻已遁避到這原始的小漁村來了!

走到窗子前面,他拉開了窗簾,一陣海風對他迎面撲來,帶著濃重的、海的氣息。他這才驚奇的發現,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這兒,可以一直看到那廣漠無邊的大海,太陽絢爛的照射著,在海面反射著無數耀目的銀光。他深吸了口氣,不由自主的對那大海伸展手臂,閉上眼楮,高聲喊著說︰「海!洗淨我吧!洗淨我那滿身滿心靈的塵囂吧!」

海邊的頭兩天,他完全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念書。握著一本《世界名詩選》,他走遍了附近數哩之內的海岸線,把整個的時間,用來探索和找尋海的奧秘,欣賞著那海面瞬息萬變的神奇。從來沒有度過像這樣的日子,他往往什麼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瞪視著大海,一坐數小時。在那時候,他的思緒空漠,他的心靈寧靜,他整個神志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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