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那個!」雅筠打斷了他,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好上帝!我要崩潰了!」她叫著。
楊子明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語氣嚴肅而鄭重。
「你不會崩潰,你是我見過的女性里最勇敢的一個!以前是,現在是,永遠都是!」
雅筠抬起眼楮來,深深的望著楊子明,楊子明也同樣深深的望著她,于是,她投進他懷里,嚷著說︰「給我力量!傍我力量!」
「我永遠站在你旁邊,雅筠。這句話我說了二十幾年了。」
他們彼此凝視著,就在這樣的凝視中,他們曾經共度過多少的患難和風波。未來的呢?還有患難和風波嗎?未來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涵妮似乎變了。
這天早上,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明朗的照耀著,是冬季少見的。花園里一片燦爛,陽光在樹葉上閃著光采,潔兒一清早就跑到花園的石子路上去曬太陽,伸長著腿,閉著眼楮,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樣子。早餐桌上,涵妮對著窗外的陽光發愣,臉上的神色是奇異的。飯後,她忽然對雲樓說︰「你今天只有一節課?」
「是的。」
「逃課好嗎?別去上了。」
「為什?」雲樓有些驚奇,涵妮向來對他的功課看得很重,從不輕易讓他逃課的。
「天氣很好,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
雲樓更加驚異了,他很快的和雅筠交換了一個眼光,坐在一邊看報的楊子明也放下了報紙,警覺的抬起頭來。
「哦,是的,」雲樓猶豫的說,自從和李大夫談過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帶涵妮出門。「不過……」
「不要‘不過’了!」涵妮打斷了他,走到他面前來,用發亮的眸子盯著他。「帶我出去!帶我到郊外去,到海邊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對我失信!……」
雲樓求助的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過來,語氣里帶著濃重的不安。「你的身體並不很好,你知道。雖然今天有太陽,但是外面還是很冷的,風又很大,萬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認為……還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嗎?」
「媽,」涵妮凝視著雅筠︰「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不要總是把我關起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雲樓,一反常態,她用不太平和的聲調說︰「你不願帶我出去嗎?我會變成你的累贅嗎?」
「涵妮!」雲樓說︰「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涵妮挺直了身子︰「帶我出去!」
雲樓沉吟著還沒有回答,坐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楊子明站起身來了,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他丟在雲樓的身上說︰「這是我車子的鑰匙,開我的車去,帶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說得對,她該出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子明說,含笑的望著涵妮︰「好了,你還不到樓上去換衣服,總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點,別著了涼回來!」
涵妮眼楮一亮,唇邊飛上一個驚喜交集的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轉身奔上了樓梯。這兒,雅筠用一對責備而擔憂的眸子,盯著楊子明說︰「你認為你這樣做對嗎?」
「一個沒有歡樂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楊子明輕輕的說。把目光投向雲樓︰「要好好照顧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楊伯伯。」雲樓握著鑰匙。「你們別太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說不定,出門對她是有利的呢!」
「但願如此!」雅筠不快的說,皺攏了眉頭,默默的走向窗子旁邊。
涵妮很快的換好衣服,走下樓來了,她穿了件白色套頭的毛衣,墨綠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長毛、帶帽子的短外套,頭發用條綠色的緞帶扎著,說不出來的飄逸和輕靈。
她的臉上煥發著光采,眼楮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兒,像一朵彩色的、變幻的雲。
「好美!涵妮。」雲樓目不轉楮的望著她。
「走吧!雲樓。」涵妮跑過去,先對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
「媽媽,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的微笑了。「但是,別累著了哦!晚上早一點回來!」
「好的,再見,媽媽!再見,爸爸!」
挽著雲樓的手,他們走了出來,坐上車子,雲樓發動了馬達,開了出去。駛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涵妮像個小孩第一次出門般開心,不住的左顧右盼。雲樓笑著問︰「到哪兒去?」
「隨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們先去買一份野餐。」雲樓說︰「然後,我們開到海邊去,如何?」「好的,一切隨你安排。」涵妮帶笑的說。
雲樓扶著方向盤,轉頭看了涵妮一眼,她帶著怎樣一份孩子氣的喜悅呵!這確實是一只關久了的小鳥,世界對她已變得那樣新奇。
買了野餐,他們向淡水的方向開去。陽光美好的照耀著,公路平坦的伸展著。公路兩邊種植的木麻黃聳立在陽光里,一望無垠的稻田都已收割過了,一叢又一叢的稻草堆積得像一個個的寶塔。稻田中阡陌縱橫,間或有一叢修竹,圍繞著一椽小小的農家,涵妮打開了車窗,一任窗外掠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只是一個勁兒的眺望著,不住口的發出贊嘆的呼聲︰「好美呵,一切都那美!」深深的嘆息了一聲,她把盈盈的眸子轉向他。「雲樓,你早就該帶我出來了!」
雲樓微笑著,望著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專注的眼神,那堅定的嘴角,和那扶著方向盤的、穩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陣近乎崇拜的激情,雲樓,雲樓,她想著,我配得上你嗎?我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嗎?未來又會怎樣呢?萬一……萬一有那一天……她猛的打了個冷顫。
他立即敏感的轉過頭來,用一只手攬著她。
「怎了?冷了嗎?把窗子關上吧。」
「我不冷,」涵妮說,順著雲樓的一攬,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嘆息的說︰「雲樓,我好愛好愛你。」
雲樓心中通過一陣帶著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說著,情不自禁的用面頰在她的頭發上輕輕的摩擦了一下。
「我會影響你開車嗎?」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別動,」雲樓說︰「就這樣靠著我,別動,別離開。」
她繼續依偎著他,那黑發的頭貼著他的肩膀,頭發輕拂著他的面頰。這是雲樓第一次帶她出門,坐在那兒,他的雙手穩定的扶著方向盤,眼楮固定的凝視著窗外的道路,心里卻充塞著某種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淒涼的混合的滋味。這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他,帶著種單純的信賴,彷佛雲樓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運,……可是,未來呢?未來會怎樣?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輩子嗎?感受著她身體的溫熱,聞著她衣服和發際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這樣靠著我吧!涵妮!別離開我吧!涵妮!我們就這樣一直駛到世界的盡頭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邊的雲彩里去吧!涵妮!
就這樣依偎著,車子在公路上疾馳。他們都很少說話,涵妮扭開了收音機,于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小提琴聲飄送了出來,是貝多芬的羅曼史。她闔上了眼楮,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著她,暖洋洋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陽光!從來沒有過這樣醉意醺然的一刻。未來?不不,現在不想未來,未來是未可知的,「現在」卻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