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樓望著潔兒和小眉,一陣心神恍惚。拍了拍琴蓋,他說︰「你不彈彈嗎?」小眉坐了下來,立即,她開始彈了,一連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流瀉了出來,夢幻曲!涵妮生前曾為雲樓一遍又一遍的彈過的曲子,小眉對鋼琴並不很嫻熟,彈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這同一支曲子再流動在這間室內,由一個和涵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彈來,雲樓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覺得一切像個夢境。連潔兒也似乎震動了,它不安的豎起了耳朵,又聞了聞周遭的空氣,然後,它竟熟練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腳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樣。
琴聲流動著,擴散著,雲樓痴痴的看著。忽然間,樓梯上傳來一聲驚呼。雲樓迅速的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樓梯,慢慢的走下來,眼楮緊盯著小眉的背影。雲樓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釋,小眉听到了人聲,停止彈琴,她回過身子來了。于是,雅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涵妮!」
接著,她用手扶著頭,身子就搖搖欲墜。小眉大叫了一聲︰「快!雲樓!她要昏倒了!」
雲樓搶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發上面。
雅筠躺在那兒,申吟著說︰「給我一點水,給我一點水!」
雲樓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來,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釋︰「我很抱歉沒有先通知你,楊伯母。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過的,我曾在街上踫到的那個女孩子!」
「不,不,」雅筠無力的搖著頭,她一向是堅強的,是有絕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這件突來的事故把她完全擊倒了。她本來正在睡覺,琴聲驚醒了她,她以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來的幻覺,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間,琴聲更加清晰實在,她下樓,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雲樓坐在那兒,一個長發垂肩的女孩正彈著琴,潔兒睡在她的腳下。她已經受驚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卻從鋼琴前面回過身子來……「不,不,」她繼續申吟著,用手遮住了眼楮。「我在做夢。我睡糊涂了。」「不,楊伯母,」雲樓大聲說︰「您沒有做夢,這是一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是我帶她來的,帶她來見你的,楊伯母!你仔細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態舉止還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復了一些,雲樓的話逐漸的在她腦海里發生作用,她終于慢慢的放下了遮著眼楮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來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來訪竟引起了這大的驚恐和震動,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她勉強的笑了笑,彎彎腰輕聲的叫︰「楊伯母。」
雅筠閉了一下眼楮,楊伯母!這多滑稽,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張開眼楮,仔細的看看面前這個女孩子,同樣的眉毛,同樣的眼楮,同樣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蒼白,比她多一份柔弱與稚氣。不過,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相像的人?怎會?怎會?她不信任的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雲樓,你從哪兒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踫到,後來還到你們這兒來吵,你和楊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嗎?」雲樓說。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發熱,如果涵妮也像她這樣健康……她搖搖頭,嘆了口氣,對小眉伸出手去。「過來,孩子,讓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來,坐在沙發前的一張擱腳凳上,把手給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種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情的氣質,何況,她曾有個酷肖小眉的女兒!小眉對她就本能的產生出一份近乎依戀的好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只是,看雅筠那含淚的眼楮,和那又驚、又喜、又懷疑、又淒惻的神情,她那顆熱烈的心就被感動了,被深深的感動了。
雅筠緊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臉上逡巡著。然後,她問︰「你姓───?」
「唐。」
「唐!」雅筠震動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她的眼楮深邃而迷蒙,眉峰微蹙,似乎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重復著那個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驚異的看著小眉︰「你父親叫什名字?」
「唐文謙。」
「唐文謙?」雅筠驚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來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我是什?」小眉不解的問,看著雅筠。
「再告訴我一句,」雅筠奇異的看著小眉說︰「你的生日是那一天?」
「陰歷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這次,驚呼的是雲樓,他的臉色也變了。
「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說。「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慶,你的母親──死于難產,是不是?」
「哦!」小眉喊著︰「你怎知道?楊伯母?」
「楊伯母!」雲樓也同樣吃驚,他緊緊的盯著雅筠。「這是怎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這到底是怎回事?」
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的臉色仍然是奇異而蒼白的。
「豈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說︰「而且是同時同分,同一個母親生的,她們原是一對孿生姐妹呀!」
「什?」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
「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楮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不可思議呀!天意是多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系?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
雅筠虛眯著眼楮,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
「好吧!我講給你們听,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里含滿了某種屬于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听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
「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嗎?」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嘆的。「他整天都在醉鄉里,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唉,是嗎?」雅筠嘆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他如何養活你呢?」
「剛到台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到台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
「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