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第13頁

「平常是不是常常是這種局面,爸爸不下樓,媽媽出去,就你一個人吃飯?」「是的。」亭亭說︰「我就常常不吃。」

「不吃?」「一個人吃飯好沒味道,我就不吃,有的時候,亞珠強迫我吃,我就吃一點點。」怪不得這孩子如此消瘦!方絲縈看著亭亭,心里暗暗的下著決心,她要讓這孩子正常起來,快樂起來,強壯起來,至于功課,在目前,倒還成為其次的問題。因此,飯後,她監督著她把功課做完,又給她補了一會兒算術,就讓她把她那個破女圭女圭拿來。然後,方絲縈整整費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把那女圭女圭給重新縫綴起來。因為沒有碎布,方絲縈竟撕碎了自己的一件襯裙,用那白綢子和襯裙上的花邊,給那女圭女圭縫制了一件新衣。整個制作的過程中,亭亭都跪在方絲縈身邊,滿臉喜悅的看著她做,一面不住的幫著忙,一會兒遞針,一會兒遞線。等到那女圭女圭終于完工了,方絲縈從地毯上站起身來,笑著說︰「好了,你的女圭女圭好看得多了。」

亭亭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了方絲縈一眼。然後她驕傲的審視著她那個女圭女圭,再把它緊緊的抱在胸前,喃喃的說︰

「乖女圭女圭,我好可愛好可愛的女圭女圭。」

方絲縈頗受感動。接著,因為時間實在不早了,她逼著亭亭去洗澡睡覺,眼看著亭亭換上了睡袍,鑽進被窩里,方絲縈彎下腰去,幫她整理著棉被。就在這一瞬間,那孩子忽然抬起身子來,用兩只胳膊圈住了方絲縈的脖子,把她的頭拉向自己,然後,她很快的用她那濡濕的小嘴唇,在方絲縈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一面急促的說︰

「我好愛你,老師。」說完,由于不好意思,她放松了方絲縈,一翻身把頭埋進了枕頭里,閉上眼楮裝睡覺了。方絲縈呆立在那兒,好半天都沒有移動,亭亭這一個突發的動作使她那樣感動,那樣激動,那樣不能自已。她的眼楮濡濕,眼鏡片上浮著一層霧氣,她竟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了。許久之後,看到亭亭始終不再翻動,她俯身再看了一眼,原來這孩子在一日倦游之後,真的沉沉入睡了。她嘆了口氣,在那孩子的額上輕輕的吻了吻,低聲的說︰「好好睡吧!孩子。做一個香香甜甜的夢吧。」

她再嘆息了一聲,悄悄的退出了亭亭的房間,並且帶上了房門。于是,她發現柏霈文正站在那小廳與走廊的交界處,面向著自己。她知道他的耳朵是很敏銳的,她走過去,招呼著說︰「柏先生,還沒睡嗎?」

「到這兒來坐坐吧。」柏霈文說。

方絲縈走了過去,在小廳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廳里沒有開大燈,只亮著一盞壁燈,光線是幽幽柔柔的。柏霈文斜倚在落地窗上,靜靜的說︰

「你忙了一個下午。我看,你是真心在關懷著那個孩子,是嗎?」「我關懷她,因為她太‘窮’了。」方絲縈說。

「窮?」柏霈文怔了一下。「你是什麼意思?」

「我從沒看過比她更貧乏的孩子!」方絲縈有些激動。「沒有溫暖,沒有愛,沒有關懷,沒有一切!」

「你在指責我嗎?」柏霈文問。

「我不敢指責你,柏先生。」方絲縈說,竭力緩和自己的情緒。「但是,多愛她一點吧,柏先生,那孩子需要你!」她的聲調里竟帶著點兒祈求的意味。

柏霈文為之一動。「我知道,」他說,這次聲音是懇切而真摯的。「你一定認為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可是,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太懂孩子,而且,我不知該怎樣待她,這孩子,她總引起我一些慘痛的回憶。咳,方小姐,我想你听說過她生母的事吧?」

「是的,一點點。」方絲縈輕聲說。「那是個好女人,值得你終生回憶……」柏霈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人,常常由于一時糊涂,造成一輩子不能挽回的錯誤,如果她還活著……」他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痛楚的、渴切的語氣,沖動的說︰「我願犧牲我所有的一切,挽回她的生命!」「哦,先生!」方絲縈不由自主的喊了一聲,她被撼動了,她在這男人的臉上,看到了一份燒灼般的熱情和痛苦,這把她擊倒了。她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倉皇失措。

「噢,」柏霈文猛的醒悟了過來,一層不安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立即退縮了,一面支吾的說︰「對不起,方小姐,請原諒我,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有些失態,我想。」

「哦,不,柏先生,」方絲縈倉促的說,心情激蕩得很厲害,她懊惱引起了柏霈文的這些話。站起身來,她匆匆的說︰「我很累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間去睡覺了,明天見,柏先生!」

「等一下,」柏霈文說,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不,」方絲縈情不自已的瑟縮了一下,覺得十分軟弱。

「別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的說。「如果我有什麼失態和失禮的地方,請你原諒,那是因為我很少和別人接觸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禮貌,也忘記了該如何談話。」「哦,你很好,先生,」方絲縈有些生硬的說︰「我並不怕你,從來沒有。好,再見了,柏先生。」

轉過身子,她匆促的回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走得那麼急,好像要逃避什麼。

現在,她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無法讓自己成眠。白天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她的腦海里重演,一幕一幕的,那樣清晰,那樣生動,她簡直擺月兌不開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歲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況堪憐,怎樣才能幫助他們呢?為他們找回那個死去的妻子和母親嗎?她猛的打了個寒戰,帶著秋意的晚風從紗窗外吹來,夜,已經深了。

她看了看手表,快一點鐘了,四周那麼安靜,那個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與偏見,她開始心不在焉的閱讀了起來。事實上,她的思想一點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長久的停駐在書上。每看幾行,她就會不知不覺的抬起眼楮來,對著那瓶玫瑰花,或是那個尤莉特西的雕塑像,默默的出神。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那個柏太太回來了。何必按喇叭?這樣夜靜更深的時候!難道她沒有帶大門鑰匙嗎?她放下了書,下意識的傾听著。汽車開進了花園,車門「砰」的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接著,是高跟鞋清脆的走進客廳的聲音,然後,她走上樓來了,一面上樓,她在一面的唱著歌,聲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當不錯。唱的並非時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舊詩,被譜成的歌︰「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她並沒有唱完這支歌,她的歌聲猛的中斷了,似乎受到了什麼打擾。方絲縈沒有听到隔壁房間打開的聲音,但是,現在,她听到柏霈文那壓抑的、惱怒的低吼︰

「愛琳!」愛琳?那麼,這是那個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麼?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聲調是高亢而富有挑戰性的。「你有什麼事?」「你能不能別吵醒整棟房間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誰嗎?你那個家庭教師嗎?哈哈!」愛琳的笑聲尖銳。「你別怕吵醒她,假若你不是個瞎子,你就會發現她根本還沒睡呢!她的門縫里還有燈光,我打賭,她現在一定正豎著耳朵在听我們談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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