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第20頁

「發熱?」愛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為了那個鬼魂,他已經發熱了十一年了!」像是要證實愛琳這句話,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搖著頭,一面用手在面前揮著,拂著,仿佛要從某種羈絆里掙扎出來,嘴里不停的嚷著︰「走開,走開,不要擾我,她來了,含煙,她來了!啊,不要擾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煙!含煙!含煙!啊,這討厭的霧,這霧太濃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獸,他的手在虛空中不住的抓著,撈著,揮著。「啊,不要遮著我,走開!走開!不要遮著我!哦,含煙!含煙!請你,求你,含煙!別走……」

愛琳憤怒的一甩頭,眼楮里像要冒出火來,她的手緊握著拳,頭高高的昂著,聲音從齒縫里低低的迸了出來︰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愛她,早就該跟隨她于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魂了!你去死吧!」

說完,她迅速的掉轉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聲音,大聲喊著說︰「老尤!老尤!準備車子!送我去火車站,我要到台中去!亞珠,上樓幫我收拾東西!」

方絲縈下意識的追到了房門口,她想喚住愛琳,她想請她留下,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愛琳說……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折回到柏霈文的身邊,看著那張燒灼得像火似的面龐,听著那不住口的囈語和呼喚,她感到的只是好軟弱,好恐懼,好無能為力。

亭亭回到樓上來了,她父親的模樣驚嚇了她,用一只小手神經質的抓著方絲縈,她顫顫抖抖的說︰

「老——老師,爸爸——會——會死嗎?」

「別胡說!」方絲縈急忙回答。「他在發燒,有些神志不清,燒退了就好了。」從浴室弄了一盆冷水來,方絲縈絞了一條冷毛巾,蓋在柏霈文的額上,一等毛巾熱了,就換上另一條冷的。柏亭亭在一邊幫忙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囈語減輕了,手也不再揮動了,一小時後,他居然進入了半睡眠的狀態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穩,他時時會驚跳起來,又時時大喊著醒過來,每次,總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去。愛琳收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了,方絲縈知道,她這一去,起碼三天不會回來。她不知道下人們對于愛琳丟下病重的柏霈文,這時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亞珠只悄悄的搖了搖頭。老尤呢?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看起來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測的。

晚飯之後,方絲縈和亭亭回到樓上來,方絲縈曾試著想給柏霈文吃點稀飯,但柏霈文始終沒有清醒過來,熱度也一直持續不退,她只有讓亞珠把稀飯再收回去。到了九點多鐘,她強迫亭亭先去睡覺,那孩子已經累得搖頭晃腦的了。

孩子睡了,愛琳走了,下人們也都歸寢,整棟房子顯得好寂靜。方絲縈仍然守在柏霈文身邊,為他換著頭上的冷毛巾。她用一個保溫瓶,盛了一瓶子冰塊,把冰塊包在毛巾里,壓在他發燙的額上。由于冰塊溶化得快,她又必須另外用一條干毛巾,時時刻刻去擦拭那流下來的水,以免弄濕棉被和枕頭。高燒下的他極不安穩,他一直說著胡話,申吟,掙扎,也有時,他會忽然清醒過來,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啞的聲音問︰「誰在這兒?」「是我,方絲縈。」她答著,乘此機會,給他吃了藥,在他昏迷時,她不知怎樣能使他吃藥。

他嘆息,把頭扭向一邊,低低的說︰

「讓你受累了,是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樣一剎那,轉眼間,他又陷入囈語和噩夢里,一次,他竟大聲驚喊了起來︰

「不要走!不要走!水漲了,山崩了,橋斷了!不要走!含煙哪!」他喊得那樣淒厲和慘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樣緊張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雙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緊緊的握住了她。他的聲音急促的、斷續的、昏亂的嚷著︰「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煙?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會淹到你,它無法把你搶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發熱的手模索著她的面頰,模索著她的頭發。方絲縈取下了她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她又被動的、違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讓他模索,讓他抓牢了自己。听著他那壓抑的、昏亂的、燒灼著的低語。「我愛你,含煙。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你打我、罵我、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離開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會受涼……別出去,別走!含煙……我最愛的……我的心,我的命!你在這兒,你在這兒,你說一句話吧!含煙,不不,你別說……別說什麼,你在這兒,在這兒就好……」他抓緊了她,抓得那樣牢,仿佛一松手她就會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讓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她的頭僕伏在他的床上,讓他模索。她不想動,不想驚醒他的美夢。可是,眼淚卻沿著她的眼角,無聲無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聲的啜泣,讓自己的心在那兒滴血。然後,她覺得他的抓握減輕了,他的囈語已變為一片難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他的眼楮闔著,他睡著了。她拿開了他額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輕按了一下他的額角,感謝天,熱度退了。她抽開了他那個潮濕了的枕頭,一時間,她找不到干的來換,只好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枕頭拿來,扶住他的頭,讓他躺在干燥的枕頭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額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樣的疲乏和月兌力,她不敢馬上離去,怕他還有變化。拉了一張躺椅,她在床邊坐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只休息一會兒。」她躺在椅子里,闔上了眼楮,疲倦立刻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幾乎是同時,陷入沉沉的睡鄉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滿窗簾都映滿了陽光,她驚跳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毛毯,誰給她蓋的?她對床上看過去,柏霈文躺在那兒,他是清醒而整潔的,听到了她的聲音,他立即說︰「早。方小姐。」幾點了?她看了看手表,十點過五分!自己是怎麼回事?她錯過早上的課了,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糟了!我遲到了。」「我已經讓亭亭幫你請了一天假。」柏霈文說,他雖憔悴,看來精神卻已恢復了不少。

「噢,」她有些慚愧和不安,從床頭櫃上拿起了眼鏡,她勉強的說︰「很高興看到你恢復了,你的病來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麼嗎?」「我已吃過一餐稀飯。」柏霈文說︰「你昨天吩咐給我做的。」方絲縈有點臉紅,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這樣熟呀!那麼,連亞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這里了。她轉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說︰「你記住吃藥吧!又該吃了,藥就在你手邊的床頭櫃上面。」「你如果肯幫忙,遞給我一下吧。」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終于走了過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藥,她遞給他,他用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到底是高燒之後,有些兒頭暈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藥,看著他躺回枕頭上,她轉身欲去,他卻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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