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第20頁

「什麼?」我嚇了一大跳,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她有嚴重的心髒病,醫生說,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壽命了!可是,她自己並不知道。」何詩怡靜靜的說,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身不由己的坐在她身邊。

「那麼,你三哥知道嗎?」我問。

突然間,她把頭撲進了掌心里,哭了起來。我用手撫住她的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之後,還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楮,怔怔的望著河水,夜色里,她的眼楮亮得出奇。「我沒有三哥。」她輕輕的說︰「三哥,去年夏天已經死了!死在高雄西子灣。」「什麼?」我張大了眼楮,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旅行,他本來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單單是我三哥!」她彷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瓊,冥冥中真有神嗎?命運又是什麼?我母親守了二十幾年寡,沒有帶大一個兒子!」

我愣在那兒,被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話。

「他的同學打電報給我,」她繼續說︰「我騙媽媽要去環島旅行,獨自料理了三哥的後事,感謝天,半年了,我還沒有露出破綻,媽媽不識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從高雄寄回來給她,她把信全放在枕頭底下,有朋友來就要翻出來給人看。哦,媽媽,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點結婚,她想抱孫兒!」她把頭埋在手心里,不再說話,我坐在旁邊,用手環住她的腰,也說不出話來,風從水面掠過,吹縐了靜靜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緩緩移動,我呆呆的注視著月亮,想著何詩怡剛剛的話︰「冥冥中真有神嗎?」

從這一夜起,我參與了何詩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兩個小時。何老太太對我憐愛備至,把她從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長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來講給我听。這里面有眼淚,也有驕傲。每次講完,她都要嘆口氣說︰

「好,現在總算熬到詩杰大學畢業,詩怡也做事了,現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這兩個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孫子輩出世呀!」可憐的老太太,她永遠也看不到她的孫子了!

那天,在學校里,何詩怡問我︰

「瓊,能借我一點錢嗎?」

「好,」我說︰「有什麼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這麼久的事,也該寄點錢給媽了,否則未免不合情理,我積了五百元,我想湊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請那邊的朋友匯了來。」

我拿了五百塊錢給她。三天後,我到何家去,才進門,何老太太就興奮的叫著說︰「瓊,」最近何老太太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了︰「快來看,詩杰給我寄了一千塊錢,你來看呀!還有這封信,詩怡已經念給我听過了,你再念一遍給我听听!」

我憐憫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興得就像個得到了糖吃的小女圭女圭。那天,整個晚上,何老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匯票跑來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說詩杰是如何如何孝順,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雖然她不識字,卻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最後,她突然說︰「對了,我要請一次客,拿這筆錢請一次客。」

「哦,媽媽?」何詩怡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你看,詩怡,我總算熬出來了,我要請一次客,把你姨媽姨夫,周伯伯周伯母,還有王老先生和趙老太太都請來,他們都是看著我熬了這麼多年,看著詩杰長大的,我要讓他們都為我高興高興!詩怡,快點安排一下,就這個星期六請客吧,瓊,你也要來!」老太太眼楮里閃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張匯票。「哦,媽媽,」何詩怡吞吞吐吐的說︰「我看,算了吧……」「怎麼,」老太太立即嚴厲的望著女兒︰「我又不用你的錢,你三哥拿來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麼錢,請一次客你都不願意……」「哦,好吧。」何詩怡無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別累著,菜都到館子里去叫吧!」

這之後的兩天,何詩怡就忙著到要請的人家去通知,並且叮囑不要露出馬腳來。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幫忙,才跨上玄關,就被客廳中書桌上的一對紅色喜燭吸引了視線。那對喜燭上描著金色的龍和鳳,龍鳳之間,有一個古寫的壽字,兩支喜燭都燃得高高的,顯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壽」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兒冷冷的諷刺著什麼。客廳中間,臨時架了一張圓桌子,使這小房間變得更小了。何詩怡對我悄悄的搖搖頭,低聲說︰

「媽一定還要燃一對喜燭,我真怕那些客人會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來。」客人陸續的來了,都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聲的笑著,周旋其間,挺著她佝僂的背脊,向每一個客人解釋這次她請客的原因。主人是說不出的熱情,客人卻說不出的沉默。何詩怡不住的對人遞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個,他指著喜燭說︰

「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點忸怩︰「點一對喜燭,沾一點兒喜氣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總算苦出頭了,還不該點一對喜燭慶祝慶祝嗎?等詩杰結了婚,我能抱個孫子,我就一無所求了!」何老太太滿足的嘆了口氣,還對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楮,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會做她的兒媳似的。菜來了,何老太太熱心的向每一個人敬酒,敬著敬著,她的老話又來了︰「唉,記得嗎?他們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這些話,我听了起碼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個客人,大概也起碼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著悶酒,空氣十分沉悶,何老太太似乎驚覺了,笑著說︰

「來來,吃菜,不談那些老話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樂一樂,等詩杰回來了,我還要請你們來玩呢!」

我望著杯里的酒,勉強的跟著大家湊趣,從沒有一頓飯,我覺得像那頓飯那樣冗長,好像一輩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獨腳戲,滿桌子只听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亮,愉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的目光轉到那對喜燭上,燭光的上方,就掛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開著一個寧靜安詳的微笑。

「時間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環視著她的客人︰「孩子們大了,我們的頭發也白了!」

大家都有點感慨,我看著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都有一大把年紀,也有許多人生的經驗,這里面,有多少歡笑又有多少淚痕呢?飯吃完了,客人們散得很早,我被留下來幫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過度的興奮之後,她有點精神不濟,何詩怡服侍她母親去睡覺。然後,她走了出來,我們撤掉了中間的大圓桌,室內立即空曠了起來。何詩怡在椅子里坐下來,崩潰的把頭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從齒縫中喃喃的念著︰「哦,媽媽,媽媽。」我們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時間已經沒有多久了。我把何詩怡的頭攬在我懷里,使她不至于哭出聲音來。在那個書桌上,那對喜燭已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卻依然明亮的燃燒著,我順著那喜燭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張陳舊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個的臉,都籠罩在那對喜燭的光圈里。忽然間,我覺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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