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第24頁

大企業家?一百萬美金的財產?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樂!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蕭斯塔可維其!還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第二條斫傷的線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納多少條斷線?媽媽說︰

「不要再去‘尋夢’了,世界上沒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是嗎?我的母親?但願你能使我成熟!讓我把頭埋在你的懷里,不再受任何傷害!但願你能給我保護,使我遠離那些必定會碎的「夢」!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尋過夢,是嗎?好母親?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夢,是嗎?好母親?但,你卻沒有辦法不讓我去走你走過的路!你說︰「我知道你會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邊,等你摔下時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讓你走路!」

噢!好母親!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穩?

第三條線又畫了下來,哦,第三條線!我不能接受嗎?這是怎樣的一條線呢?細而長?柔而韌?我怎能知道它會不會像前面兩條那樣斷掉碎掉?接受它嗎?用生命來作賭注!媽媽說︰「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

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藤椅一陣「咯吱」的輕響,小貓正弓起了背,伸了個大懶腰,張開了迷糊的睡眼,不經心的對我看了看,舌忝舌忝爪子,洗了洗臉,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睡了!哦,多麼貪睡的小貓!他把你抱來,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幾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對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願你有個完整的好夢!我剛剛正在想什麼?對了,那第三條線!

那個男人,卷進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風,那樣纏繞著使人無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轉,轉得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你問媽媽︰「他行了嗎?他可以嗎?」

媽媽凝視我,多麼深沉的眼光!

「變平凡一點,他已經行了!」

行了!抓牢這條線!于是,帶著那樣朦朧如夢的心境,披上那如煙似霧的婚紗,踩上了紅色的氍毹,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那個人說︰

「我將用我的生命去裝飾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從今,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嗎?還記得那件淺藍色軟綢的繡花睡衣?小小的領子上瓖著碎碎的花邊,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淡藍的軟羅像湖水,穿著它,如同被一層藍色的湖水所包圍,心靈深處,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輕拂,和柔緩的激蕩。你含羞帶怯的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帶子在腰際打著蝴蝶結,結得那麼整齊細心。你自覺腳下踩著的是輕煙輕霧,周圍環繞著你的是詩情夢意。你不敢說話,怕多余的言語會破壞了那份美。但,他說︰「為什麼選擇藍色?多麼不夠刺激!新婚時應該穿紅的!」他伸手撥了撥領子上的小花邊︰「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這麼嚴密!」他拉過你來,輕輕一扯,腰帶被抽了出去。噢!我細心結的蝴蝶結!還記得那小小的梳妝台和那面小小的鏡子?還記得你如何在鏡子前面,試著把長發盤在頭頂,以打量自己是否已從少女變成婦人?還記得鏡子里那對迷蒙的眼楮,和那滿鏡的紅潮?還記得你怎樣在鏡子前面輕輕旋轉,讓藍色的睡衣下擺鋪開,像起伏的湖波?然後,他在床上喊︰

「為什麼起得這麼早?來,再睡一下!」

突然的聲音打斷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驚,手里的發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斷了。噢,多麼的不吉利,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就跌斷了梳子!你嗒然若失,悵然佇立。他不耐的喊︰「怎麼了?來吧,梳子明天再去買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買來了,不久,用成了舊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變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顏色,不再有夢似的感覺,詩似的情意。你在他越來越暴躁的神態下惘然迷失,終日茫茫的尋覓著失落了的幻想。他說︰「什麼時候你可以成熟?什麼時候你才能變成個完全的婦人?什麼時候你能不再對著落日沉思,對星星凝視?什麼時候你才不會像夢游病患者那樣精神恍惚?」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那麼多的什麼時候!你瞠目結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地方?但,他的眉毛糾結的時間越來越長,雙眉間的直線皺紋越來越多。你變成了個礙事的東西,彷佛手腳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說︰

「別人的妻子都解風情,你怎麼永遠像一塊寒冰?」

我?像一塊寒冰?我沖到鏡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塊寒冰?但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無法傾吐的熱情!我的細心熨貼,無法讓他放開眉頭,我的軟語聲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還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復雜,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該如何去做?噢,告訴我,好母親,什麼叫「妻子」?這兩個字中包含了多少種不同的學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著窗子,看著暮色爬滿窗欄,看著夜幕緩緩的張開,再看著星星東升,月亮西沉。然後,黎明在你酸澀的眼楮前來到,紅日在你淒苦的心情中高懸。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你茫然的接待他,含淚拭去他面頰上的唇印,痴心的想著他說過的話︰

「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這一句話,什麼都可以原諒,不是嗎?但,他和一個舞女的穢聞傳遍四方時,你才如大夢初醒。你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哭泣,又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去買了件粉紅色的睡衣。深夜,你穿著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顫抖啜泣。你把所有的夢都排列在枕邊,用淚珠各個擊破,和著淚,你對自己發誓︰「從今後,要做一個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來不及了。他含著淚向你告別,數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結束,他取走了他的東西,站在門口淒涼的說︰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愛相處,是我沒有福氣。你是那麼的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媽媽說過。第三條線,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一陣潑剌剌的水響,兩條金魚在魚缸中追逐嬉戲。小貓仍然酣睡未醒。蘭花淡淡的香味彌漫全室。蘭花,金魚,貓!他說︰「我要你被我送的東西所包圍。」

第四條線嗎?媽媽說︰「你已經摔了那麼多次跤,怎麼還長不大呢?為什麼又要去‘尋夢’?難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親!如果我必須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對「夢境」追求的狂熱!這又是一個必須會碎的夢嗎?當然,它會碎的,只是不知在那一天?但,當它還沒有碎的時候,讓我擁有它吧!不過,我又如何去擁有呢?命運是何等的奇妙!冥冥中是誰在支配著人的遇合?是誰在操縱著人生的離合悲歡?是誰在導演著世界上那些接踵發生連環上演的戲劇?假若那個冬天小秋夫婦不約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為我的情緒過于低沉而渴望與好友一敘,假若小秋不那麼熱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如果沒有那些假若,我怎會認識那個——他!

那是什麼時候?對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給我介紹一個男友。「不再結婚是不對的,女人天生屬于家庭,你必須從那些打擊中恢復過來,找一個好的對象。」小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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