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第27頁

年輕時代的鄭太太並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條,臉龐也很秀麗,但是,鄭季波並不喜歡她。當他在北平讀書,被父親騙回來舉行婚禮時,他對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沒有見過她,舉行婚禮時他更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進了洞房之後,她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連眼楮、鼻子、眉毛都沒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沖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書房里,鋪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麼過的,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靜靜的捧著洗臉水和毛巾。他抬起頭來,首先接觸的就是她那對大而黑的眼楮︰脈脈的、溫馴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軟了,到底錯誤並不在她,不是嗎?于是他接受了這個被硬擲入他懷里的妻子。但,由于她沒有受過教育,更由于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輕視她、討厭她、變著花樣的找她發脾氣。起先,他的母親站在兒媳婦的一邊,總幫她講話,漸漸的,母親卻偏向他這一邊來了,有一天,他听到母親在房里對她說︰

「一個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歡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妻子,我們鄭家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無用的媳婦!」

她忍耐了這一切,從沒有出過怨言。

「那時太年輕了,也太孩子氣了!」

鄭季波對自己搖了搖頭,香煙的火焰幾乎燒到了手指,他驚覺的滅掉了煙蒂,手表上已經七點半,望了望大門,仍然毫無動靜。習慣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著窗外。月亮已升起來了,那棵鳳凰木反而清晰了許多,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顫動著。鄭太太抱著花瓶走了進來,有點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處去,鄭季波站起身來,從她手里接過花瓶,放回到書架上。這種少有的殷勤使鄭太太稍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發里,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嗽,鄭太太看了看天色問︰

「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燙頭發之外還要做什麼?為什麼在外面逗留得這麼晚?」鄭季波問。「要把租好的禮服取回來,還要取裁縫店里的衣服,另外恐怕她還要買些小東西!」

「為什麼不早一點把這些雜事辦完呢?」

「本來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潔總是認為那件水紅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連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麼注意小地方?」鄭季波有點不滿。

「這也難怪,女孩子把結婚的服裝總看得非常嚴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記得我結婚的時候……」鄭太太猛然住了口,鄭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記起她結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麼樣的衣服,但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八點十分,絮潔總算回來了,新燙的頭發柔軟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懷里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著︰

「媽!你看我燙的頭發怎麼樣?好看嗎?」

本來絮潔就是三個女兒中最美的一個,把頭發一燙似乎顯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鄭季波卻感到今晚的絮潔和平常拖著兩條小辮子時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變得陌生了許多。鄭太太卻拉著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贊不絕口,絮潔興奮的說︰「我還要把禮服試給你們看看,媽,我又買了兩副耳環,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試好了,菜都冷了!」鄭太太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說。鄭季波想到飯廳桌上那滿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給絮潔一個意外的驚喜,不禁贊嘆的、暗暗的點了點頭。「喔,你們還沒有吃飯嗎?」絮潔詫異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快去吃吧,我到房里試衣服去!」

絮潔撒嬌的對鄭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鄭太太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鄭季波拋來一個可愛的笑靨,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自己的房里跑去。鄭太太愣了一下,接著立即抱著一線希望喊︰

「再吃一點吧,好嗎?」

「不吃了,我已經飽得很!」

鄭太太呆呆的望著女兒的背影,像生根一樣的站在那兒,屋里在一剎那間變得非常的沉寂。鄭季波踫了踫鄭太太,用溫柔得出奇的語調說︰「走吧,玉環,我們吃飯去!」

鄭太太驚覺的望了望鄭季波,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搖著頭說︰「可愛的孩子,她是太快樂了呢!」

鄭季波沒有說話,走進了飯廳,在桌前坐了下來,鄭太太歉然的望著他問︰「菜都冷了,要熱一熱再吃嗎?」

「算了!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桌上堆滿了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那盤紅燒鯉魚被觸目的放在最中間,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好像在冷冷的嘲弄著什麼。鄭季波想起他和鄭太太婚後不久,她第一次下廚房做菜,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最愛吃魚,所以也燒了一個紅燒鯉魚。那次的魚確實非常好吃,他還記得每當他把筷子伸進那盤魚的時候,鄭太太總是以她那對溫柔的大眼楮熱切的望著他,彷佛渴望著他的贊美,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夸過她一句,他不了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嗇?

他應該已經很餓了,可是,對著這滿桌子豐盛的菜肴,他卻有點提不起食欲來。但,雖然提不起食欲,他仍然努力的做出一副饕餮的樣子來︰大口大口的扒著飯,拚命的吃著菜,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子的菜都一口咽下去似的。一抬頭,他發現鄭太太正在看著他,猛然,他沖口而出的說︰

「這魚好吃極了!」「是嗎?」鄭太太注視著他,一抹興奮的紅潮竟染紅了她的雙頰,鄭季波詫異的發現這一句贊美竟能帶給她如此大的快樂。這才想起來,這一句可能是他生平給她的唯一的一句贊美。離開了餐桌,他默默的想︰「這句話早該在三十二年前就說了,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呢?」

回到客廳里,鄭季波緩緩的踱到窗口。窗外的月光很好,這應該是一個美好而靜謐的晚上,夜晚總帶著幾分神秘性,尤其是有月亮的夜。這該是屬于年輕的情侶們的,躲在樹葉的陰影下喁喁傾談,望著星星編織著夢幻……可是,這一切與他都沒有關系了,他已經老了,在他這一生中,從沒有戀愛過,年輕時代的光陰完全虛擲了。

「爸爸!」鄭季波轉過身來,呆住了。絮潔垂著手站在客廳門口︰穿著一件白緞子拖地的禮服,大大的裙子襯托出她那細小的腰肢,低低的領口露出她豐滿圓潤的脖子,頭上扣著一圈花環,底下披著一塊霧一樣的輕紗,黑而亮的頭發像瀑布一般披在肩上,耳環和項煉在她耳際和脖子上閃爍。但,這一切外在的打扮仍然抵不住她臉上那一層煥發的光輝,一種無比聖潔而熱情的火焰燃燒在她微微濕潤的眼楮里,嘴角帶著個幸福而甜蜜的微笑。鄭季波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那跳跳蹦蹦,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兒。「我美嗎?爸?」「是的,美極了!」鄭季波由衷的回答,想到明天她將離開這個家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酸澀的味道。是的,小燕子的羽毛已經長成了,你能夠不讓她飛嗎?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鄭季波望著女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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