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翠 第6頁

「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假如你就采取那種臨波照影的姿勢,保持十分鐘不動的話,這會是一張杰作。」「你在畫我?」「本來我想畫日出,可是……」他聳聳肩︰「我沒有靈感,事實上,我已經畫了三天的日出都沒有畫出來,一直等到你出現,那姿勢和那流水……哎!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如果你不動!」看到他那麼一副失望和懊喪的樣子,我覺得非常感動,我沒料到這兒會遇見一個畫家。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兒去,」我自告奮勇的說︰「你還可以畫好這張畫。」「沒有用了!」他皺著眉頭說︰「靈感已經跑走了,你絕不能沒有靈感而畫好一張畫。」他取掉畫紙角上的按釘,握住畫紙一角,「嘩」的一聲就把畫紙撕了下來,在手里揉成一團,對著溪水扔了過去。紙團在水面浮沉了一下,就迅速的被流水帶走了。「你實在不必撕掉它,」我惋惜的說︰「你應該再試一試,或者畫得出來呢!」「沒有用,我知道沒有用!靈感不在了!」

我從念書的時候起,就不會解釋靈感兩個字,現在高中畢了業,仍然不會解釋這兩個字。一度我發誓想成為一個作家,卻始終沒寫出一篇小說來,或者因為我沒「靈感」,但我覺得對我而言,沒「恆心」是更主要的原因。不過,我很同情他,尤其因為是我使他喪失這分靈感的,這讓我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而我又無力于彌補這項過失。我抬頭看看前面,綠色的曠野高低起伏,各種不同的樹木疏落散布,偶爾點綴著幾株紅葉,再加上那一彎清流……到處都是引人入勝的畫面,如果想畫畫,材料該是取之不盡的。

「或者你可以畫畫那棵大樹,」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樹,熱心的說︰「如果你需要,我就到樹下擺個姿勢給你畫。」

他收拾起畫筆畫紙,一面納悶的問︰「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他到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誰?十足的「藝術家」!

「我在青青農場作客。」

「青青農場,」他點點頭,「那是一家好人。」把畫筆顏料都收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我的名字,這對他沒什麼意義,他看來就不像會記住別人名字的人。把東西都收好了,他挾起畫架。「好吧,再見!我要回學校去了。」

邁開步子,他沿著河邊向前面走去,這是誰?學校?是那個什麼都會的韋白嗎?我搖搖頭,不再去研究這個人,掉轉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幾乎立即就把那個畫家忘記了,在一片荊棘之中,我發現許許多多紅得透明的野生草莓,映著陽光,像一粒粒浸著水的紅寶石。我撥開荊棘,小心翼翼的走過去,采摘了幾粒。放在嘴中嘗了一嘗,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並不像想像的那樣香甜可口。但是,它們的顏色是美麗的,我摘了滿滿的一大把,握著它們穿出這塊荊棘,然後,我開始覺得太陽的威力了。太陽燦爛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的額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曬得發痛,而且口渴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樹林,(這兒到處都是小樹林,我已經弄不清禁這是不是回青青農場的路了。)突然陰暗的光線使我舒適,那股樹林里特有的樹葉松枝的氣味馥郁而清香。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樹下面,樹下積著干燥的落葉,旁邊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蹲子,把落葉隨便的拂了拂,扯開兩條討厭的荊棘,然後我坐了下去,背靠著大樹,頓時感到說不出來的安然、恬適,渾身的細胞都松懈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繞鼻而來,穿過樹林的風沒有絲毫暑氣,反而帶著晨間泥土的清涼。有一只蜜蜂在樹叢間繞來繞去,發出嗡嗡的輕響,幾片樹葉無聲無息的飄落在我衣服上,在前面濃密的樹葉里,兩只褐色的小鳥在嬉鬧著。我打了個哈欠,一夜無眠和清晨的漫步讓我疲倦,闔上眼楮,我送了一粒草莓到嘴里去咀嚼,那絲酸酸澀澀的味兒竄進我的喉頭。很可愛,所有的一切!我的身子溜低了一些,頭枕著大樹,倦意從我的腿上向上爬,一直爬到我的眼楮上面。我再打了個哈欠,神志有些朦朦朧朧。我听到鳥叫,听到蜜蜂的嗡嗡,我要睡著了。或者我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恍恍惚惚之中,我听到有人跑進樹林,然後是一串輕笑,脆脆的,年輕的,女性的笑聲,我想張開眼楮,但是我太疲倦了。接著,有個男人的聲音在懇求似的喊著︰

「你停下來,你不要跑,我跟你說幾句正經的話!」

又是一串笑聲,帶著豪放,不羈,和野性。

「今天夜里,你敢不敢去?」女人的聲音,挑戰性的。

「我請求你……」男的誠懇而有些痛苦的語氣。

「你沒用,你像一條沒骨頭的蚯蚓。」

「有一天你會明白,莉莉……」是莉莉?麗麗?或是其他的字?總之是類似的聲音。「你別跑!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的听我講話?」「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會‘好好的講話’!」一串頑皮的笑聲,聲音遠了。「好的!莉莉,今天夜里,我去!」男的聲音,也遠了。「莉莉!莉莉!」我費力的張開眼楮,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竊听者,躲在這樹深葉密的草叢里,去偷听別人的私語。搖搖頭,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到處都是被風所篩動的樹葉,那兩個人不知何處去了。再伸伸脖子,我仿佛看到遠處的樹隙中,有一團紅色,在綠葉里一閃而逝……四周恢復了寧靜,鳥叫聲,蜜蜂在嗡嗡……或者我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閉上眼楮,我什麼都不管,我是真的要睡了。

我確實大大的睡了一覺,睡得很香,也很甜。夢到媽媽爸爸帶著我,駕著一輛中古時代歐洲人用的馬車,馳騁在一個大樹林里,媽媽摟著我,爸爸拉著馬,他們在高聲的唱著「維也納的森林」,我搖頭晃腦的給他們打拍子,學鳥叫,學車輪轉動聲和馬蹄得得。我好像還只有八、九歲,媽媽也年輕得像個公主,爸爸有些像圓桌武士里的羅伯泰勒。

我忽然醒了過來,張開眼楮,我看不到爸爸媽媽,只看到從葉隙里射入的金色的陽光。我眨眨眼簾,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實,僅僅三十幾小時以前,我還坐在家中那豪華的大客廳里听康妮法蘭西斯的唱片,而現在,我會躺在一個樹林中大睡一覺。坐正身子,我費力的把仰向天空的頭放正,直視過去,我不禁大大的嚇了一跳。

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我的對面,雙手抱著膝,一股悠閑自在的樣子,嘴里餃著一支蘆葦,兩眼微笑的注視著我,帶著完全欣賞什麼杰作似的神情。我張大眼楮,愣愣的瞪著他,有好一會兒,吃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他似乎很高興,那抹笑意在他眼楮里加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向上彎的弧線。取出了嘴里的蘆葦,他對我夸張的點了點頭︰「你像童話里的睡蓮公主,我真擔心你會這樣一直睡下去,不到魔法解除,就不會醒來呢!」

我揉揉眼楮,直到斷定自己已經不在夢里了,才怔怔的問︰「你是誰?」「你是誰?」他反問。我看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對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覺上,他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的。何況,我也不喜歡他緊盯著我的那對眼楮,和他嘴邊的那絲笑意。他使我感到自己像被捉弄的小老鼠。「你不必管我是誰。」我不太友善的說,試著要站起來,這才發現我仍然赤著腳,卻找不到鞋子在哪兒。跪在地下,我分開那些茂盛的綠葉和密草,到處找尋我的鞋子。他不聲不響的站了起來,把我的一雙鞋子送到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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